才穿過蜂腰橋,到了稻香村門口,已聞茭白清香,卻又聽見嬉笑之聲,推開籬笆院門檻時,卻是丫鬟奴兒素雲,正陪著兩個生就一模一樣的十一二歲上下的小姑娘在跳橡皮筋兒,兩個小幼女一樣的瓜子臉、柳葉眉、鳳目眼,一樣的梳著麻花辮子,一樣的翠綠色綴蝶紋小衣衫,身量都未長成,卻是那一等同齡人中的高挑秀麗的身材,若長成了必然是美人胚子,只是如今年幼,小細胳膊小細腿,分外稚氣可愛,活潑動人。
便對著素雲擺擺手,素雲見是熙鳳,忙迎上去,萬福道:“鳳妃安好……”鳳姐道罷了,笑道“陪你們家兩個小小姐玩呢……”素雲忙催著兩個小丫頭行禮,兩個小丫頭忙福著,稚聲稚氣道“見過鳳妃……”鳳姐笑著摸摸李玟李琦兩姐妹的頭,對著銀蝶兒問道“你們家小姐呢?”素雲答道“小姐在裡面梳妝呢?”鳳姐恩了一聲便進了內屋。
卻見李紈果然已經在妝扮,她素日單凈素裝慣了,今日卻難得簪一朵尚有水珠的新鮮月季,穿一領雲錦藍色綉著子不歸紋的夏裝,那衣領是兩側開片的,露出白色蓮花抹胸,想是夏日炎熱,夏裝輕薄貼身,抹胸開的也低,深深露出一條乳溝來,雖說還是素凈,竟然多了幾分嬌媚。
不似往日一味裹得嚴嚴實實。
再看柳腰細巧,寬臀艷美,坐在梳妝台便正在用一色粉色峨眉筆,淡淡掃著臉龐,想是知道了王爺要召宴的消息。
鳳姐妯娌往來,最是知道這李紈,她本是江南名門閨秀,一十七歲嫁入賈府,其夫賈珠,本是榮府得意之孫,與其恩愛親和,相敬如賓,三年後生有一子,取名賈蘭,算起來是賈政一支長孫,本是夫恩家榮,閨和子孝,萬般的如意。
誰想四年後,賈珠病故,可憐她年輕喪夫,只得守著幼子寡居,從此之後,平素常是寬大白素衣衫,不用珠寶,不施脂粉,不挽華髻,不著春衫,整得自己如同死灰槁木一般。
其實論起身段來,最是一等一的嬌軀媚柔,身段品格,不在鳳姐之下,可惜青春命苦,賈珠早亡,便只得寂寞空房,又是榮府長媳的身份拘著,最是晝長夜深,凄涼落魄的。
只是守著幼子,好歹有這“知禮守貞的寡婦”之榮耀,兩府上下,最是謙讓尊敬她的。
連分例田莊都是上上分子,禮部循著例,還有過表彰。
誰想如今,賈府巨變,連“知禮守貞的寡婦”也做不成了,王爺沒有放過寡居之女的意思,一併送進園子,做了王爺的性奴。
一生的名節是顧不得了。
只是李紈自來青衣縞素,不想今日妝扮,背後望去,竟然也是儀容萬千。
鳳姐便笑著進去道:“李姐姐,妝扮了越發俏麗了,我那丫鬟還說叫我去找寶釵妹妹,我說我今兒要來看看李姐姐了,果然湊巧,能見到你這等打扮。
”那李紈臉紅,做了個福道:“鳳妃安好。
”風姐笑道:“吆,姐姐那麼多禮做什麼,來來來,今兒和我一併去顧恩殿吧……姐姐?……姐姐是有話說?”鳳姐見李紈似乎欲言又止,便使個眼色,讓喜兒且退下,道“姐姐有話只管說……姐姐……我們往日便是好妯娌,如今雖然我位份高,其實說到底也只是個性奴,何況院子里其實還是情妃最大。
姐姐,我們也不過是寄人籬下謀個生計,姐姐心苦有話,不用瞞著我就是了。
”李紈聽著話知心,便滾下淚道,躊躇半晌道:“鳳妃這話體貼知心,我就不能不掏心窩子說兩句了,我今日本想妝扮一下,讓主子好看我兩眼,萬一……萬一能謀得主子臨幸,我拼了這殘花敗柳身子,伺候好主子,好換一個恩典。
”鳳姐見她如此坦誠,半晌默謀,問道:“什麼恩典?姐姐想求主子什麼事?”李紈又呢喃了一下道:“蘭兒……” 鳳姐大驚道:“小聲……” 李紈已是泣聲:“鳳妃……你也有個小女兒,卻能在園子里生活,我的蘭兒,此時卻在宗人府為奴,外頭的事我雖不懂,也知道這等罪奴,無非兩個下場,入宮為閹,或做了童配軍,要遠發西北……想到這裡,我的心就跟刀絞一樣,蘭兒年幼體弱,如何經受得起……”鳳姐道:“姐姐,你這話可不能亂說啊,蘭兒能入宗人府為奴,已經是主子特特恩典了,若不是主子,只怕早已經由著大逆罪凌遲了。
蘭兒雖然年幼,卻是賈府正宗後裔,皇上怎麼可能繞他……你只可心中感念主子恩德,用身子好好伺候主子報答,怎麼可以還有妄念呢?更何況你不是不知道規矩,進了園子,男丁親友一概要忘得乾淨,便是兒子,也是一樣的啊。
”李紈道:“我知道,我也感念主子恩典,可是到底骨肉連心啊,鳳妃……她人不知,你能體諒一二啊,巧姐……”鳳姐一嘆道:“大丫頭,如今在園子里養著……長大了還不是要伺候主子……哎……說什麼長大了。
便是主子此時有興緻要奸,還不是就可以抱走去奸,我們母女要同伺候一個男人,性奴身份說不得廉恥二字,供人淫樂一生,有什麼可羨慕的啊”李紈嘆道:“至少性命無憂,又衣食無愁啊。
蘭兒……蘭兒自來身子弱,若是……我不敢想啊……”鳳姐只得勸導:“姐姐……你的心思我知道,只是這事姐姐還要隱忍,蘭兒雖然是你骨肉,但是為園子外的男丁求情,事關重大,你還未得主子深寵,萬一你一求主子,主子不喜。
反而……反而要害死蘭兒的……”李紈驚道:“這話怎麼說?”鳳姐道:“姐姐你母子至性,只想著蘭兒是你的兒子……開始我們尚未揣度過主子的心意,若主子憐你是母子之心就罷了……可是你想過沒有……蘭兒在主子眼裡……也可能是……可能是你和前夫之子啊……你惦念蘭兒,萬一被主子視為惦念前夫……姐姐……主子一怒,蘭兒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 李紈一驚道“我……我倒沒想到這一層……” 鳳姐見勸得得法,又道:“姐姐既然不當我外人,有些話我也不當姐姐外人,跟姐姐推心置腹……姐姐……你就算想也是妄想。
若說臨幸,我擔保姐姐的容貌身材,終有一日是要臨幸的,可是姐姐,你還記得主子的話么?光用身子憑主子玩上一玩,難道主子還稀罕?最難的是……如何用心想法,能真的討得主子歡心……你不妨再想想這一層,為了蘭兒也罷,為了你自己也好,若無主子的歡心必是空的……”兩人又密密說了幾句,見時辰不早了,便帶了奴兒丫鬟奔顧恩殿去。
一時,顧恩殿內已經支起滿殿通明燈火,大殿側旁擺了一件正紅絲絨地台,蕊官,芳官,葵官,藕官,齡官、荳官等已經款款坐著奏樂助興,不過是管笙笛簫,琵琶琴瑟,九弦七譜;正中殿一張巨桌,是弘晝正位,兩側,各有十三張繡花錦緞案席,是可卿,鳳姐,寶釵,湘雲,尤蓉李紈,黛玉,迎春,探春,邢蚰煙,尤二姐,尤三姐,妙玉等之位,後面還有三十幾張小案,連有奴兒身份的也可坐著,只有沒有位份的和宮女在各側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