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又弓一弓身子,才斂容道:“主子昔日里進園子,定的規矩,釵兒字字句句不敢忘懷。
只是想著主子頭一句便是‘用心’,所以一直不敢從字面上看,而是用心體察,學習主子喜惡。
按理說,今兒既說這兒,該是釵兒知禮,求請鳳姐姐受用我身子才好……只是再思再想,主子定的規矩,不只說許女女交歡,為什麼說是上位者歡,下位者辱呢?我等論身份,其實都是主子之奴,何必又要精分五等位份呢?思量再三,主子雖許園中女兒家有些個玩意……敞懷,但是到底還是愛女兒家貞潔的;我等受主子奸玩身子,自然是福分,但是真的在那風月事上,也該哭就哭,該羞就羞,該辱就辱……至於我等女女交歡,到底不是主子受用,只為增添主子興趣,也是為了我等努力巴結,得位者歡愉,失位者凌辱……所以,我竟有個糊塗想頭,寶釵是小主,若鳳姐姐要寶釵陪侍,我雖要一心馴服聽命,但是心裡頭也該順著女兒家天然本色……該是躲著、避著、求著才好,至少也該苦著、痛著、辱著才是。
那……情妃姐姐蒙主子恩典賜死,說是她叛了主子,我也信不真,只是有一條,‘荼毒園中女子’卻是主子親口說的;所以思量再三,釵兒反而不能求著鳳妃賞玩……這裡頭一時說不盡的意思,也只怕釵兒領會錯了……” 她徑自說的委婉,眾人倒也賓服她這份“理中之理”;而且更有幾個聰明的,已經聽出來她明說女女交歡、是被逼的,有那“苦著、痛著、辱著”之意,這又和弘晝今兒吩咐“盡興一歡”有悖;又有意點出弘晝其實對可卿尚有留念,實為勸諫鳳姐之意……卻又處處顧忌鳳姐威權臉面,當真是好一番說辭。
果然,鳳姐連忙擺手讓她坐了,口中笑道:“寶釵妹妹最是體貼主子意思的,哪裡就比我這沒眼瞎的徑口胡說……大家不要掃了興緻,只接著剛才的話兒,還是喝酒作樂才好……” 那寶釵斂容一笑,卻不回本座,自自己那桌案上拿了酒杯,小小抿了一口,添了幾分喜色,才紅著臉道:“只是姐姐適才說的筵上規矩,卻是千妥萬當的……一味喝酒算個什麼,詩詞甚麼的又太附庸風雅……今兒除夕,鳳姐姐又說了,我便頭一個,唱個學來的道情詞兒,給大家助興……大家聽了湊合,飲個除晦迎歲的門杯,饒了我不罰,可好?” 她這一說,眾人當真又喜又酥,鳳姐更是圓場,臉面上有光……何況這寶釵素來溫婉嫻淑,論其詩詞書畫也就罷了,居然肯開口“唱個道情詞兒”,莫說丫鬟宮女,便是黛玉、妙玉等都聽住了。
卻見那寶釵對著芳官耳畔低語幾句,芳官笑著點點頭,又和齡官、豆官幾個耳語,才琴瑟齊瑄,一曲昆聲已是悠揚而起,寶釵雖如此說,當著眾人,當真也羞,低頭只弄著衣帶,和著曲聲,才悠悠唱轉: “碧雲天初早,黃花滿地粼 姊姊你抬步上葶樓 且且止,且且又行 姊姊你只道 燕雀兒莫作裊聲,莫作裊聲 撲殺個庖廚 了卻殘生,了卻殘生 蘅蕪湖有月,閨閣樓上星 姊姊你吹燈聽晚聲 層層羞,層層酩酊 姊姊你只道 女兒家莫讀詩書,莫讀詩書 造就個風流 便宜王孫,便宜王孫” 詞兒雖不雅,但是曲調委婉風流,詞意欲說還羞,那寶釵素來是個安靜嫻淑、平和寬厚的,今兒竟肯這般屈就,唱出這等道情詞兒,乃至詞中字句不涉風月,卻是連綿蘊藏,自有一番旖旎哀怨……那“女兒家莫讀詩書、莫讀是詩書,造就個風流,便宜王孫,便宜王孫”,儘是點題萬分,卻有一股子羞辱難言之味,莫說眾人,便是元春、黛玉等,一時都聽得痴了。
預知又有哪個來“助興”,後事又當如何,請候下文書分解。
這真是: 莫道西風吹不散 瓊瑤玉泄且合歡 人間幾多悲愁苦 自有年歲天洗寒 第九十三回:玲瓏錦繡除夕夜宴,璀璨風流新歲寒消 卻說那寶釵一曲終了,當真是悠揚柔媚,眾人免不了都是叫好。
她素日里端莊,今兒肯如此屈就,倒是頗圓了眾人臉面,連鳳姐、元春、黛玉、湘雲等都不免誇讚,一時氣氛到活絡起來。
大家胡亂喝了幾口茶水,品了幾箸菜肴,越發說說笑笑歡鬧起來。
那滴翠亭諸伶里,如今蕊官貴為弘晝貼身奴兒,領牌的便是芳官、齡官兩個了。
其實昔日里這三官皆有所長,蕊官人送其號“秀格”,最是體態修美,只因當初一曲舞玲瓏,動了弘晝之心,才得以青雲直上。
其實若論風流姿貌,那齡官人稱“芸姿”,最是姿容清秀;那芳官人言“清音”,若論嗓子清亮妖嬈、卻也是不讓眾人的。
可惜一則滴翠亭里諸伶年紀尚小,蕊官不過十六歲,齡官只有十五歲,豆官、藕官、芳官等只有十三歲,其實尚在懵懂年紀,又是卑賤伶人出身,天真爛漫之間,尚不知殷勤獻媚、求嬌邀寵;二則諸女本是江南教坊培養,自持年幼,又是容貌純真,未免養就些個憑美貌攀龍附鳳的念頭,待到進了園子,莫說見黛玉之搖搖、寶釵之筱筱,便是瞧見平兒、鴛鴦、襲人等也可是花中名蕊,早已不敢僭越,一心在鳳姐羽翼之下侍奉也就是了。
此刻見一眾妃子、小主、小姐、姑娘們有興,那芳官便要唱個曲兒來助興,只是開口唱一句“又是除夕新歲好”,眾人都笑道:“快打回去。
這會子很不用你來應景拜年,揀你極好的唱來。
” 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 “翠鳳毛翎扎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
您看那風起玉塵沙。
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
您與俺眼向雲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
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
“ 她年紀又小,嗓音又潤,眉眼兒清亮,腰腿兒只有一番童稚風流,又是素日里練就的好音色,眾人不免讚歎,鳳姐都忍不住嘆道:“可惜了今兒主子不在,若在時,就你這一聲‘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魂兒都給人唱沒了,主子只怕都要心動,今兒晚上便是你小娘兒陪主子之夜呢……”那芳官到底年紀小,被她玩笑的臉色如桃似梅,低頭含春,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自然有平兒哄她“唱得極好”。
那邊廂,那湘雲本來有些睏倦,倒是此刻興頭來了,膽氣壯起來,咯咯笑著鼓掌,抿一口茶汁,站起來道:“一味如此唱,雖是好聽,到底不得熱鬧。
既是除夕消歲,鳳姐姐又讓用些酒,我起個令,大家說個令牌兒逗趣可好?” 眾人便都說好,卻又問是個什麼令,湘雲才道:“我這個叫‘九九消寒除歲令’,一個人說一項年下物件,要咱們這會兒就有的,還要有年味,卻還要說出‘風花雪月、春夏秋冬、天地君親’十二個字來,定要是前人所作詩詞典故,末了要說個底詞兒,唱一個。
從一說到九,誰能說的便搶了說去,到最後,九九消寒說完了,便是年歲近了,誰說不得的,若是姑娘以上分位,便罰酒三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