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又驚覺自己其實是想起昨兒馮紫英嚇唬自己的話來,一時不由又惱又恨,怎麼自己被個淫賊強暴姦汙,非但不曾舉發捉拿他,還時時刻刻想著他一言一行呢,豈非冤孽。
只想分了自己精神,再不想此事,又不由好奇心起,想著王夫人如何巴巴還要給李紈學里送衣裳去,那學里女孩子哪個不是嬌生慣養的,如何還缺替換衣裳。
這心念一起,便忍耐不住,裝作沒事人一般,將那包裹略略解一條小縫,瞧進去,卻也一時痴了,原來裡頭也沒甚麼,只是十來條小巧可愛、純白色之女兒家內褲,那軟綿薄透色嫩、樣式精巧玲瓏卻亦罷了,只是尺寸俱是如此窄小,怎麼瞧著也是十來歲小女孩家穿的。
她一看一思之下,竟然沒來由又是羞又是惱,想來這等小女孩家貼身衣衫,當此之世都是草草縫製的,而這幾件一色雪白,看著綿軟輕薄,其實頗為難得,似是至純清秀、童真可愛之意;只是此時天下小女孩家貼身衣衫不用這等細工巧制,實是“無人瞧見”;可憐只有這大觀園裡,居然精心置辦來,還不是為著或者一時弘晝興起,萬一要褪學中幾個幼女衣衫,瞧見了這等內褲,好增添喜歡,這特特叫替李紈帶來,又有何等心思?可嘆學中女孩子個個未曾成年,連身子都未長成,長輩已是無可奈何,含羞忍辱,居然替她們備起了這等貼身衣衫來取悅主人了。
論起來惜春、巧姐、寶琴都是王夫人之至親晚輩,真不知她籌備裁製這等小褲兒時,究竟是何等哀傷凄涼、悲辱痛絕了。
如此想來,自己這主子,特特命王夫人執掌這“綉衿館”,竟也是風月心思,用極了逼辱之意。
想到此節,這晴雯再看看身後活潑可愛之惜春。
雖往日並無十分情分,此刻真是鼻眼兒一酸,幾欲綴下淚來,才知自家雖是時運不濟,遭辱被奸,卻知自己昔日之主婦太太、千金小姐,其實一般兒是可憐可嘆,論其心頭之辱,這身份差異之下,其實是更勝幾分的。
正想著,眼見已到了稻香村外,預知後事如何,請候下文書分解 這真是: 富也罷時窮也罷 貴亦是空賤是空 若是山河動搖變 何人不墮輪迴中 第六十八回:嬌妃子韻戲弱小姑,賢李紈尺笞賈惜春 卻說晴雯伴攜這惜春主僕,一路亦是胡思亂想,步下痴痴搖搖,也不辨時分,卻到底還是到了稻香村。
稻香村裡掌事奴兒本名素雲,卻在裡頭伺候,外頭只有個小丫鬟素梅,見是惜春晴雯,便引著到了院子里。
原來昔年敕造大觀園,督造者老夫子山子野,本意將此處造就所謂“朱樓環繞杏花村”之返古歸農之意,院子外頭栽有幾百株杏花,那花開時節,漫漫無際,遙幽靜遠,真似噴火蒸霞一般。
再一旁栽些農家扶木,如桑,榆,槿,柘,籬笆外更有一四楞土井,桔槔轆軲灌溉之屬,也少少種些菜蔬果品,取個農桑意頭。
後來依著賈政主意,又做一酒幌,依著村莊樣式掛在外頭,更養些鵝、鴨、雞類與之相稱。
值元春歸省,只因黛玉“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一句雅緻,便將此處賜名“稻香村”,那賈府上下,自然要上逞其意,便在外頭種些香稻。
其實這園子雖大,但僅此一處,到底不過幾何方圓,種這等農家作物尤其稻穀一類,又能有幾畝幾渠,不過是穿鑿附會,不倫不類。
可笑朝廷世人皆是如此,貴人信口一言,下頭阿諛奉承,百般醜態,只圖巴結,真正是做了官,便做不得人了。
只後來元春命解封園林,本是要叫府里姐妹們進去住,再後來弘晝圈禁大觀園,收為自己行宮,種稻子這等荒唐事體,自然再沒人作來,連那酒幌,也早是不知所蹤。
晴雯自領著惜春,進到院子裡頭,才是要往內室去,卻哪成想,裡頭一身宮裙釵環、兩個丫鬟前頭引路、李紈帶著李玟、李琦、寶琴、巧姐後頭送著,居然是情妃可卿走了出來。
晴雯忙攜著惜春在一邊墩身萬福,口中只道:“妃子安好。
”可卿抬頭見是她二人,笑一笑,似有過問之意。
晴雯便不等她開口垂詢,便低了頭道:“是……是襲人姐姐說,今兒天氣好,四姑娘也還該來讀讀書才是,命我領四姑娘過來,可巧遇見妃子,就便給妃子請安才好。
” 惜春也是款款萬福,只口中嬌音淡淡的,也不過多問候,只稱呼個:“妃子安好。
” 可卿似有心事,也不說旁的,倒笑一笑,上前扶起惜春,回頭對李紈道:“你莫送了,我這就去了”,咯咯一笑,又道:“我昔年裡若有你這麼個姐姐,能多多教教讀書,只怕如今還多幾分文采呢。
真難為你一片心教養這幾個孩子了……” 李紈恭謹淡笑、斂容低眉道:“妃子您言重了。
” 可卿轉過頭,看看惜春,也不知怎麼想的,居然伸手過去,在惜春那被外頭寒風催得紅撲撲的臉蛋上輕輕撫了一下,又颳了刮她的鼻子,道:“惜丫頭如今越來越水靈了,今兒也穿得漂亮衣裳,倒看著有幾分你三姐姐品格兒。
這幾日可難為你了,鳳姐姐安排你在怡紅院里先住著,可還缺什麼,鳳丫頭要忙,差人回了我去就好。
” 惜春卻是神色恍惚,凝著小臉蛋,垂了臉,倒是略略躲開可卿的手指,口中稱道:“是。
二姐姐教我安分守時,我努力學習就是了……就是妙玉姐姐的話,凡事皆有因果,是孽便不是緣,求則失,忘則得,哪裡就敢一味煩著妃子們要這個那個……” 可卿聞這小大人話不由一愣,又是噗嗤一笑,道:“連說話也是開始像你三姐姐起來,嘖嘖,是你李姐姐教得好,還是你二姐姐養得好,真正是越來越難得的人才……”說著,居然又伸手,在惜春那可愛的頂心那團花絲絨結上拍了拍以示親切。
哪知見惜春又是要扭頭躲閃,她眉尖一挑,只道:“你躲個什麼,想是如今園子里人人都瞧我失了勢,不把我當妃子了……” 惜春一唬,果然不敢再動,若說年紀,她比可卿還小著十歲,都似乎差了一輩人,其實可卿乃是賈珍之兒媳,賈蓉之妻室,若論起輩分來,可卿倒要叫她一聲小姑姑才好。
只是惜春生母早亡,父親又其實差了好幾十歲,暮年更只一味在道觀里胡混求長生,她自小便接在西邊榮府里和迎春一起住著教養,與寧府諸人並不親厚,何況可卿於她如今倫常有悖。
她今兒冷對可卿,倒並非只因為這輩分尊卑顛倒,小女孩家哪裡在乎這些個,不過是受姐姐迎春之影響。
以她年紀心智,園中之事,到底只能隱隱知曉一鱗半爪,並不能分辨個中細微。
只是查抄紫菱洲,迎春又大病一場,她小小心眼裡,總替姐姐又急又氣的,連求見弘晝請弘晝奸弄自己幼軀取樂只求寬待迎春之心都有了;更總要尋個人來恨恨怨怨出出氣,當個“罪魁禍首”的小孩子念頭;既聽入畫、司棋等背後說這是尤二姐告發,又說可卿種種不堪之事,連“背著主子豢養戲子”都說得出來,想著尤二姐如今跟著可卿一氣,便連可卿一併亦是恨上了。
幼稚心眼裡,想起來總以為是這幾個“小輩媳婦們”不好,作踐姐姐並自己。
奈何這些昔年輩分,如今園子里已經是亂作一團,哪裡還有幾個人真心在意,可卿素日得寵,此刻一聲“想是如今園子里人人都看我失了勢,不把我當妃子了”鋒芒哀怨皆有,惜春小小年紀,哪裡禁得住,嚇得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到底卻不再躲,由得可卿拍了拍她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