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這會子午後無事,寶釵卻正接了薛姨媽來母女閑話,她卻待人溫和親近,亦不避嫌,和薛姨媽一併接待了寶珠,又命文杏上了茶,聽說是可卿差事,才接過那娟紙來細看,上面寫得卻是:“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鬚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凈礬四兩。
礬絹的膠礬在外,頂細絹籮四個,粗絹籮四個,擔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粗碟十個,三寸粗白碟二十個,風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隻,一尺長白布口袋四條,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薑二兩,醬半斤。
”她卻不露聲色,亦不探問打聽,只笑道:“這即是妃子要的,我用心置辦就是了……只是顏色不齊全,如今鳳姐姐安排了雀思簾禁了奴兒們亂走動,出入園子多有規矩不便,便是趕著去買辦來了,市面上買來的怕不純耽誤了妃子的事。
最妥帖只有央那外頭的公公去大內取了……若可耽誤一日,妹妹先回去,我命人趕明兒必送來就是了……”寶珠忙道讓小主廢心了,她也不肯失禮,連薛姨媽這裡都萬福問候才要告退。
那薛姨媽如今卻不敢受禮,好歹墩身回了半禮,只紅著臉對寶釵道:“寶珠姑娘不可行這個禮……小主,如今身份地步都要依著園中的規矩,寶珠姑娘如今是奴兒,我連身份都沒有,受不得她的禮,就我送送她才當得”,寶釵亦是勉強笑笑無奈,便道:“既然如此,便母親替我送送”,寶珠昔年只是可卿房中丫鬟,和這薛姨媽身份實有天壤之別,如今不想竟是如此之情境,亦不免可嘆之餘,小女孩家也有三分得意,只是再三遜謝,薛姨媽送她出來,直到門口方回去。
薛姨媽才走幾步,卻見鶯兒同著一個小丫鬟取了那娟紙出門,見了薛姨媽卻死活行禮道:“小主讓我去那門上見見外頭公公要採辦些物什,太太就進去和小主說話”,這鶯兒是家生的丫鬟侍女,薛姨媽亦不好總是拘泥著,便笑笑讓她自便,才自己回到內廳。
卻見女兒寶釵一身內室才穿的暖綉粉白背心褂子,內里襯著淡黃色冬絨棉衫,下身素月色窄幅褶裙,足蹬一對繡鞋,薄施脂粉,淡掃蛾眉,連秀髮上金釵玉搖一概都不用,只素素簪了一彎包頭髮籠,就這麼歪在炕上看書,偏偏卻是臉若玉滴凝脂,體似仙娥倦妝,身上雖素凈卻自有一番別樣風流。
一時想著女兒如此神仙般人物,薛家上下本為掌上明珠一般,知書達理通曉人情才華橫溢,更有那性子溫柔婉順恭忍謙讓,實在是個難得的,可憐受長輩牽連,如今淪為人奴,二八年齡,卻早已被主人反覆姦汙玩弄過,想她這等貞潔知禮,含羞守德的天仙少女,那童貞遭破,玉體褻辱之時是何等悲戚,如今還要在這園中維持著禮貌臉面,只為依著禮法德行上安心為奴,又要照付自己這個如今已經無能為力的母親,卻倫常全無,母女同侍一人,心下不由一酸,上前亦只能強打精神尋來話頭來閑敘道:“這可卿……情妃卻要什麼……還要鶯兒去大內尋?” 寶釵見薛姨媽還是免不了尷尬,便笑道:“母親坐……若有人瞧著……如今在主子跟前身份有別自然要依著園中尊卑,若沒人瞧著,母親還拘謹,這園中時日,我們該怎麼熬呢?” 薛姨媽亦只好笑著在一旁胡亂坐了,卻聽寶釵道:“好叫母親曉得。
如今不必往日,園子里的事,其實說不清也道不明,倒比昔年更要繁複些。
我昔日只為了讓母親能脫得苦海,才不得已和鳳丫頭尋覓些機緣求主子超生,現在想來,其實是大僭越的事。
本不敢望主子那麼大恩典的,竟不想還有母女團聚之日。
只如今我們女人家可憐……已經落得這等沒羞臊的下場,如果每度一日便是主子恩德,只求歲月靜好,並不好沾染園子里的是非的,想著更多的……” 薛姨媽亦不是笨人,便道:“你說的極是。
我聽的明白。
亦想得明白。
你向來懂事知禮,如今我瞧著好歹主子也肯看你幾眼。
卻不是好過那一等下場。
若依著規矩,可憐你這等人品……嗚嗚……我便是此刻被主子發去邊疆受那等刑弄死了,也是心甘情願再沒個念想了……” 寶釵亦知母親必是想到哥哥,忙上前撫著母親背脊安慰道:“母親別傷心……倒讓我更不安了。
我念著母親,母親念著我,本來人倫便是如此。
主子能接母親進園子,我……我便是磨成粉也圖報不了這份恩之萬一了。
母親自幼教導我知恩,守份……是要緊的……,只是我依著這念頭想來,主子恩典太重,我們說到底,只是女人,能有什麼報答主子的,有些難以消受才能真的……” 薛姨媽聽她話頭,亦不由低頭沉思寶釵這話,卻道:“你說的卻極是。
有些人不曉得厲害,有了這樣還要那樣,有了那樣又不知足……卻不可嘆。
” 寶釵亦是點頭道:“我也想著母親這話呢,園子里如今富貴繁花,更勝往日。
都有了凹晶館里那等子沒臉的事。
我只是日日想著,說到頭上,自己和母親,還有園子里這些女孩子,應該還是罪余該處於極刑的人,便是主子這會子一時惱了,依舊按著大逆的族人一般兒發落我們,也已經是寬餘了我們幾個月了,難道不該感念主子恩德?只是主子加恩太多……我們不好消受呢。
聽說主子……還赦了蝌兒……” 薛姨媽嘆道:“我是不敢想居然還有這等恩典的。
我本以為薛家滿門再也休提。
不想居然還能一血脈留下……”說道這裡,又想起園中便是親屬男子,提及也是大忌諱,便只能停了口,只是說到薛蝌,不免想起薛蟠,又忍耐不住流下淚來。
忙換了話題道:“如今我還能想什麼,心頭肉只有你一個,只怕難為了你……” 寶釵聰慧,頓時明白母親話裡頭“難為了你”的意思,一則自己清潔女兒家,要遭弘晝奸玩淫弄,二則母女同侍主人,自己向來是個知書達理安命守份的,怕自己哀羞心傷,沒臉見自己。
若論起來,母親能脫得苦海,接進園子,已是大幸,只是偶爾想到可憐自己母女,兩個身子都要遭同一個男子姦淫玩弄,亦果然是悲哀羞苦,只是她侍奉弘晝多日,已知這等“悲哀羞苦”就是弘晝要的,自己只管越發“悲哀羞苦”弘晝越是滿足,她早已一心侍奉只求報答弘晝恩典,便是更加由得自己去“悲哀羞苦”,只是母親在上,不得不安慰幾句,只好乾脆尋些風流話頭來寬慰母親道:“我……如今很知足……莫說主子待我等這般恩德,便是如何來折辱我們,亦是心甘情願的。
並沒有什麼難為的……能再和母親見著,一般兒這麼守著度日,又不缺吃穿的……既然主子用……用……用我們的身子能快活一點子,豈不是我們能報主子恩德的萬一了,在母親面前我也說得這等小孩子話,我只盼著哪日能和母親一起侍奉主子,用盡些羞事才能報答主子一二呢……母親也莫再說自己老了這等話頭。
既然入了園子,再死再活不能服老的。
何況母親你的年貌顏色,本是天人一般的,總要好好將養打扮,供奉主子才好……我聽金釧兒說……那日……那日……主子甚是受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