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這探春自小生來性子外柔內剛其實頗為驕傲,偏偏生母是個姨娘,雖然王夫人一般疼愛,到底親疏有別,嫡庶有份,自度出落得詩書文章、琴棋書畫、體態容貌在姊妹里並不遜她人,卻一般兒冷眼瞧著,其時名份世態,總是將來下場不如迎春惜春。
便是許人家,亦是只能許些小官兒家。
她更未免多思多想,自憐自狠,若論起功利心來,總暗勝幾個姊妹,常狠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出入頭地做出一番事業來,唯恐姊妹們小瞧了自己去。
便是如今,失了身份閨貞,為人性奴,困頓園中,竟總也難逃這等心思羈絆。
眼瞧著如今園中不論身份體面,只講風流悅主,偏偏自己亦有一等自慚,若瞧那鳳姐可卿,必是自慚自己年幼閨稚,即不能統領群芳,管理園中事務,又失了床笫風流,奉承婉轉;若瞧那寶釵湘雲,便自狠自己雖自慰亦是閨閣里之翹楚,於那詩書才華,卻又總欠著天資;若再想有那櫳翠庵中的妙玉,瀟湘館里的黛玉,便是遠顧偷瞧那一等紅顏旖旎,別樣風流,自己也頗有不足。
只是有時瞧著李紈、迎春連同幾個無名無份的丫鬟奴兒,亦是越過了自己去,未免又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常常立了心思要尋覓機會親近弘晝,下則安生立命,上則邀寵獲恩,便是投靠可卿,亦是冷眼瞧著鳳姐忌諱自己,無可奈何之舉罷了,眼見如今尤三姐事發,尤二姐無知,只怕可卿難免遭了冷落,自己若是連帶著就此失了弘晝之意,這園中日子,更只怕是煎熬了。
可嘆她紅顏命薄,以個清潔至純的女兒姑娘家,竟想得這等自以為淫穢無德的主意來替可卿爭寵,自己也未免恨自己無德有羞。
只此刻話都說到這份上,如何能不說盡,聽可卿問,紅透了臉頰,咬死了下唇,彷彿一字一字錐心刺骨一般,死忍了羞恥,道:“姐姐,若只獻姐姐的畫兒給主子,那只是用心思十分……姐姐向來在主子身上用心侍奉,那一等殷勤,姐姐又是神仙般人品,天下掉下來的菩薩,主子自然喜歡,只是我想著,卻還不到十二分呢……只怕探春年輕,想錯了。
” 可卿見她似乎有些遲疑,便笑道:“妹妹只管說。
姐姐今兒是受教了。
” 探春點頭道:“我亦不懂,只是冷眼瞧著,那邊綴錦樓那位,亦有一種好處。
伺候主子,自然是用身子,也要用心,她卻不僅用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的心思,但凡讓主子能瞧著的地方,亦替主子打點其他女孩子的身子心思呢。
自然……便如寶姐姐雲丫頭這等是主子自己愛憐,如那邊兩個玉兒,心思古怪難以沾惹,其餘的但凡……她能控制的能壓制的,便一盡兒大方,鴛鴦、金釧兒姐妹、哪個不是她用盡了心思薦到主子跟前做貼身奴兒,便是大嫂子那個書塾,也是她的根基,更不用我說二姐了,還有……太太、姨太太,那是她親姑媽,只要主子歡喜,用些說不透的舉動,亦要送上去。
便是寧可讓主子瞧著她莽撞,其實……用足了心呢……” 可卿竟聽到這一層,一時亦是愣了,忖度著果然是這話,便問道:“那你的意思……難道這會子,不送我的畫,送其他人的?” 探春抿嘴笑道:“哪能呢……自然是要送姐姐的畫兒,只是要讓主子瞧著,用意不能光在姐姐身上。
只要送上姐姐的天體香浴圖,稍稍在一旁題幾個字,我都替姐姐想好了,就題'沁芳侍兒旖,名園二八嬌''奉主人大觀園群艷譜之一情妃可卿'即可,妙在'之一'兩字……” 可卿到底也是個聰明的,此刻亦是聽得透了,頓時心下已經徹底明了了探春之意,不由搖頭贊道:“難為你怎麼想來的,這到底是好主意,竟比那鳳丫頭一味薦了她人女孩子去要典雅風流。
主子見了這畫,只怕難忍要問,我只要恭謹回話,想要為主子獻上一整套園中女孩子的天體真意圖,自己不敢自專,先拿自己作伐畫第一幅……”下面的話難以出口,但是其中之妙亦是明了,既然有了“之一”,要作完“大觀園群艷圖譜”,必然要有“之二”“之三”……,這一則這等滿園子女兒家都要脫了衣衫讓人筆筆寫實描得天體,這等事即滿滿愛欲纏綿,又是風流典雅,弘晝這等色王,如何能不動心,倒比只是胡亂送幾個丫鬟奴兒上去供弘晝姦淫要有趣些個。
二則自己先畫一副自己,既羞辱了自己,弘晝一則最愛瞧著園中女兒家這等羞態,又是做足了態度,竟是好似在懲罰自己一般,也替三姐之事小小懲戒自己。
三則既然這主意是自己所出,皆時遍命園中諸女來供自己畫畫,那一等香玉交融,件件羅衫解褪,便是自己不好逞威一個個奸玩褻弄來,至少也能抖一抖威風,立一立尊卑,想到連鳳姐,亦有可能因為這事,要被逼得在自己面前,寬衣解帶,裸露天體,竟然一時快意大起,雖知探春這主意,多少也是替自己打算,既然她說了“於那工筆上略知一二”,想來園中工筆寫真,必是以她為翹楚,如今又不是畫畫比賽,竟是畫女孩子之身子體態作風流圖,自然要寫真用實,筆意細膩,介時這活自然要許了她,她為弘晝畫這等畫,弘晝定然喜歡,賞玩她身子罷了,只怕還要越發愛憐她才具風流,又以少女羞澀,為主人作這等畫兒,自然能得個寵幸,只是這亦是題中應有之意,否則這探春如何想來這等風流典雅的主意。
雖知此事也要反覆掂量,處處設局才能行通,只是想到這幾層好處,連方才心頭陰霾都幾乎一掃了。
她定了定神,垂下頭,在探春的額頭上吻了一口,道:“妹妹……姐姐真知道你的心。
可憐見你為姐姐這般用心打算……姐姐必不負你。
”想了想又道:“只是若就這麼大喇喇的去獻畫也不想個樣子……怎生想個法子讓主子能'無意間'瞧著就好了……” 探春想了想道:“這卻有個法子,我偷偷讓四丫頭帶到稻香村去臨摹,說是功課……大嫂子如今學里,詩書文章自然要教的,只是為主子之奴,能不教些個風月工夫?幾個小女孩子還小不懂,大嫂子又是個實心人,既有這麼一等子畫送過去,大嫂子總也不好拒絕的。
她又怕事,少不得去回主子……便是回了鳳丫頭,這等風流事,鳳丫頭也不敢壓下,只能回主子。
主子不就知道了……” 可卿笑道:“幾個小女孩子可憐見的,才這麼點子大。
聽說便是李玟李琦,其實主子到底也憐惜沒有真的臨幸了身體,就要攙和她們進來做這等羞事,又要難為那邊那可憐人……不好不好,容我再想想……” 二人便如此計議了會子停當。
又一起胡亂傳了些個菜肴來吃,亦是三口兩口食之無味,草草用過午飯,可卿便攜了探春,入了天香樓閣樓之上繡房里,這可卿常如此,探春亦是此處裙下賓客,幾個丫鬟如何敢探聽,都隨著寶珠瑞珠自在樓下候著伺候,便是偶爾聽到樓上輕語低吟,嬌呼呢喃,喘息得可憐幾個小丫鬟渾身都滾燙起來,亦只好裝聽不見罷了。
只今兒卻是古怪,過一會子,可卿便命伺候,寶珠自打了暖湯溫巾送上去,才一會子就出來,手上卻領了一面月綉娟紙,她和幾個小丫鬟耳語吩咐一番,自己卻親自出去奔同睿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