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實她是不應該如此不安的。
深夜輾轉反側的時候,阮序秋企圖如此說服自己,並企圖從不安的泥沼中掙脫出來。
她為何要因為那個人而感到不安呢?相反,她應該巴不得讓學生們結束這段幼稚且浪費時間的戀愛,從而徹底投入到學習之中去。
她不應該對她承諾的,這太糟糕了,早知如此,當時她絕不會答應。
可現在……為了不在廖國棟那裡落下話柄,她只能按流程將那兩個學生叫到辦公室批評警告一番,然後一如既往叫他們的家長來學校。
然而這期間,應景明遣散了陸陸續續聚集在走廊的學生后,沒有離去,而是駐足在原地,用一種憤怒的眼神看著她。
她在怨恨自己食言。
阮序秋的手指緊緊攥在一起,前去拉上窗帘,繼續對兩個學生說:“或者你們保證往後不再接觸,並寫下保證書,這個家長就不用請了。”
男孩沒有領會她話中的意思,反而緊緊握住了女孩的手,鏗鏘有力地說:“不可能,老師,我愛她,我是不會跟她分開的!”
與男孩的慷慨陳詞不同,此時女生只是哭著,目光心急而無助。阮序秋見狀,放輕了語調,仔細問她:“許思奇,你覺得呢?”
“……”女孩依然哭個不住。
“別怕,你跟老師說實話。”
“老師,你別問了,她更加不會同意!”男孩更加堅定。
阮序秋等著她,可是良久,女孩依舊沒有開口。
迫於家庭壓力,她肯定是想答應的,只因為無法在喜歡的人面前說出分開,害怕傷了他的心,也覺得試圖退縮的自己好似懦弱地背叛了他們之間的感情,所以只能痛苦地選擇沉默。可是這明明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只要口頭答應,私底下不就可以繼續交往了么?偏偏男生只有滿腔不願屈服的激憤,覺得她是敵人,她在拆散他們,所以無論什麼條件都不答應,他看不見女孩的無助,只是盲目地抓著她,彷彿帶著對抗惡勢力的孤勇,覺得自己英勇至極。
阮序秋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回去上課吧,下午把家長叫來學校。”
學生走後,辦公室的門再次被猛然打開。
高跟鞋踏得地板鏘鏘直響,應景明快步來到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可以問一問主任食言的理由么?”
她的語氣與目光都十分冰冷。
即便這兩年針鋒相對,阮序秋早應該習慣了這種冰冷才對,此時卻依舊呼吸一窒,面對著她,感覺胸腔都被勒在一起,湧現一陣難言的局促與痛苦。
但她應該說么?應該向她解釋昨晚的事情然後求取她的體諒么?
不,這絕對不是她的作風,她做不到,也沒必要跟她解釋,搞得好像她們關係有多親近似的。
或者藉此掐斷這段苦澀的心悸也是好的,這樣就能趕緊回到她們各自的位置。
因此,阮序秋答:“沒什麼好解釋的,身為教導主任,我理應這麼做。你不是向來開明么?與其來這裡質問我,不如想一想下午怎麼應付學生家長。許思奇的媽媽可是出了名的難辦,要是讓她知道你這個班主任縱容他們早戀,你覺得家長會怎麼想?”
應景明注視著她,眸色益發往深處沉沒,片刻,輕輕拂起耳邊垂落的鬢髮,低下頭,扯出一個譏誚至極的笑來,“阮序秋,你在我這裡的信用也破產了。”
門轟然關上。
學生的讀書聲與喧鬧聲被瞬間隔遠。
辦公室內驟然剩了她一人。阮序秋捏緊了圓珠筆,想要假裝無事發生,卻莫名連手都發抖起來,難受的情緒讓胸口變得又酸又疼。
莫名其妙!太莫名其妙了!她狠狠將自己沒出息的手狠狠往桌子上砸,直到聽話,才繼續工作。
四樓走廊盡頭的教室里,英勇的男孩正在同學們的簇擁下凱旋而歸,並高調地對女孩立下誓言,說自己未來絕對會娶她,照顧她。女孩亦緊緊抱住他。登時教室里更是翻湧起歡呼。隔壁班也前來起鬨。眾人圍作一團,彷彿為婚禮上的新人慶賀一般。直到班主任的出現才將這一切打破。
應景明如石像如黑影般站在教室的後門,看著眾人,可怕地沉默著。
人群中,阮明玉回頭看了一眼老師染了怒意的身影,更是端端正正不敢說話。
應老師向來好脾氣,快兩年了,再生氣也只是訓個一兩句,從沒一副好似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的模樣。
但就是這種人生起氣來,才更叫人害怕。班內眾人漸漸也都感受到這股低氣壓,不覺一陣頭皮發麻,驀然安靜下來,眼觀鼻鼻觀心地依次歸坐。
眾人都在等待審判,可是直到打鈴,歷史老師拿著書本進來上課了,她卻一言不發地離去了。
阮明玉鬆了一口氣,翻開課本認真聽課。然而少年少女牽手面對著自己嚴厲的姑姑、那無畏的身影已經在她心中掀起了波瀾。
無論孰是孰非,那種無畏卻是她一直以來所缺少,同時也嚮往的。而她也知道,一旦擁有了這種無畏,就必定懷抱風雨。這不,下午自習的時候,女孩的家長就到學校了。
坐班的老師從班主任換成了數學老師。阮明玉看著應老師沉著臉往教導辦公室的方向走去,更加按捺不住好奇心,差不多十來分鐘,便借著上廁所悄悄來到三樓。
走廊靜悄悄的。教導處門外,阮明玉聽見裡面隱約傳來女性謾罵的聲音:“我跟你爸早起貪黑地工作,供你讀書,供你練舞,難道是為了讓你來學校談戀愛的么?才你才幾歲!你自己說說你才幾歲!你說,上回周末找朋友玩,是不是去找他了?不要臉的死丫頭,你是不是去人家家裡幹了什麼丟人現眼的事!”
許思奇低著頭哭得眼睛通紅,任由她媽將指頭狠狠戳在她的額頭上,校服也被扯得亂七八糟。一旁阮序秋與應景明極力分開母女二人。男孩更是見不得女友受辱,挺身擋在了風暴的面前,“伯母,你不要打她!她沒有錯!”
許母見狀,益發來了氣,又見他家長沒來,便連著他一起打,手腳並用,邊打邊罵。辦公室里亂成了一鍋粥,應景明好不容易鉗制住了許母,許母卻又失聲痛哭起來,女兒的沉默讓她崩潰而難堪地訴說著這些年如何如何不容易,為了幾個破錢如何如何給人當牛做馬。
阮明玉正聽得入神,忽聞走廊轉角傳來校長與副校長的聲音,這才匆匆回到班級。
“您冷靜一點,許思奇多懂事的孩子,好好溝通,她一定會聽的。”阮序秋勸道,應景明也附和著,“是,我們好好說。”
可在男孩的眼裡好好溝通等於勸分,這個年紀剛進青春期,最不知天高地厚,他挺起胸膛,將滿腔意氣說道:“我不理解,難道你們老師和家長就沒有青春么?為什麼談戀愛就一定要拆散?還是單純因為我是壞學生?可是我不覺得我們相愛有什麼錯,我喜歡她,願意為她變得更好,她也喜歡我,她學習的壓力很大,但是她跟我在一起很開心!這難道不就夠了么!”
“你、你、”許母氣得渾身發抖,猛將手揚起,作勢就要打下去。
男孩護住女孩,嚇得緊閉起眼。
千鈞一髮之際,應景明挺身擋下了這一巴掌。
啪的一聲,四下瞬間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