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初你弄那個什麼所謂的性教育,就是因為你發現你的學生早戀?”
筆頭急躁敲擊桌面的聲音停下,辦公室內,阮序秋眼珠子冒火地注視著一桌之隔的應景明。
“額……也不完全是……”
“所以,你發現學生早戀,第一反應不是勸分,讓她們專註學業,而是提醒他們注意性生活安全?”她的語氣又壓低了幾份。
這是火山爆發的前兆。應景明心虛,這早戀是一回事,被她發現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於是她只能狗腿地湊上去笑著,“主任,阮主任,你聽我說,我私底下跟女生說過的,但你也知道她是多麼自覺的一個女孩子,家裡又管得嚴,周末還要學芭蕾,我想著談談戀愛也好,不然也太壓抑了。而男生就更別說了,自從談戀愛,學習別提多積極了,所以……”
“你該不會要我替你們隱瞞吧。”
她用一種“小子,你很有種”的眼神看著她。應景明知道,如果不是她的教養,她一定會用自己知道的全部髒話來罵自己。
“怎麼能說是隱瞞呢,”應景明殷切地抓住了她的手,“我們這是為了學生的成績,你看現在都初二下學期了,再過半年就初三了,現在請家長,他們情緒受到影響,然後成績一落千丈怎麼辦?我的意思呢,最好等期末考試過後再說,如果他們成績退步了,你再處置他們。”
“誰跟你我們,”阮序秋抽回手,鄭重其事地扶了扶眼鏡,“那要是初三他們分手了呢?”
“如果分手了不是再好不過了么?還有什麼可說的?”
阮序秋沉吟片刻,遂看她,“再有下次,我就不會再包庇了。”
“好好!謝謝您大恩大德!”應景明十分拜謝,要走,轉又小心翼翼地問她:“要……一起去吃飯么?”
她這話帶著莫名其妙的溫情。阮序秋低下頭,目光被冰冷的霧一般的鏡片反光遮住,“不了,我一會兒要去看望周主任。”
“好,路上注意安全。替我向主任問聲好。”說罷,便闔門走了。
將要晚自習,外面學生的聲音越來越密集,今晚應景明坐班,沒什麼事情,便早早來到班級坐下,等著下午的兩位當事人出現。
而她這一去,將那迷人而又折磨人的心悸也統統帶走。阮序秋面對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彷彿被打回了原形,心中泛起一陣又一陣的落寞。這種感覺真是奇怪。她想,如果不是她的感情經歷空空如也,也不至於將這種心悸寄托在她的身上,寄托在這段沒頭沒尾的突然的關係上。或許不應該說“寄託”,而是“因此誕生”,而她,竟然因為那種事情誕生了心悸,未免也太悲哀了。
帶著這份悲哀,晚上,阮序秋來到醫院。
果籃放在病床旁邊的柜子上,周主任的女兒熟稔地與她問好:“阮老師來了,瞧您這麼客氣,還帶了水果。”
周主任的女兒在學生時代是個要命的叛逆少女,如今卻已是人婦般的成熟。阮序秋笑著客套了兩句,便來到床邊坐下,周主任看著她,高顴薄唇的臉上浮現溫柔,“怎麼樣?工作還順利么?”
“不知道……老師,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內心的悲哀以及周主任的溫柔讓她原形畢露地不確定起來。在她看來周主任是一座大山,雖然同樣都是嚴厲,但周主任對自己卻一直都很溫柔。跟她的母親不一樣,打從學生時期起,這位“滅絕師太”就十分喜愛她,給了她唯一的特別的溫柔,這種溫柔讓她感到解脫,感到從母親的囚籠里暫時解放出來,獲得了一直缺失的東西,她受寵若驚,所以很輕易就露出了軟弱的一面,“老師,我覺得我有些太年輕了,我覺得我是不是應該……”
是的,無論嘴上如何裝蒜,但從心裡,她是認同廖國棟說的話的。
“序秋,這可不像你,”周主任卻笑了,“校長可是跟我好好地誇了你一番呢,說你充滿幹勁,像模像樣的。”
“校長?”
“是的,她說你做得很好,雖然年輕,卻十分服眾。”
“……是這樣么?”
周主任的女兒洗了水果回來,也說:“阮老師,您可是校長的驕傲呢,您如此優秀,千萬別滅自己的威風。”
阮序秋擺手拒絕了遞過來的蘋果,笑了笑,有些恍惚地陷入了沉思。
本來對於母親的溫柔,她不曾打心底里接受。她覺得母親的溫柔並不是特地給她的,只是因為老了,因為歲月的蹉跎,所以才變得溫柔,對整個世界都是如此,因此她並不感到感激。當然,就算溫柔,對於褒獎自己,她依舊吝嗇。如今一番,實在令她意外。
驕傲什麼的,母親可從未說過。
片刻,阮序秋那乾癟下去的心臟又充盈起來,“老師放心,我會好好乾的,絕不會辜負這次機會。”
她的字典里沒有“退縮”這個詞,天塌下來,也會盡自己所能做到最好。
她就是這樣的人。如此想著,轉頭卻碰見廖國棟也來看望。而出於同事間的客套,阮序秋沒有刻意躲避。
廖國棟是那種特別善於拿腔調懂人情的中年人,因此就算數次的摩擦下來,此時他依舊沒事人一樣,在醫院的走廊跟她聊著閑天,說周主任的女兒如何如何懂事,他是如何如何意外,“想想那姑娘當初因為一個早戀要死要活的,多年不見,竟然跟變了個人似的,嘖,嫁了人就是不一樣。”
“嗯,是。”阮序秋緩緩在走廊的光里穿行,話隙的當口例行敷衍道。
“說到早戀,這年頭的孩子真是一年比一年早熟,這才初二就談起了戀愛,兩個人湊在一起摟摟抱抱的,毛都沒長齊呢,真是亂七八糟。”說著,廖國棟看向她,目光閃爍著些許混沌的光亮,“阮老師,你也看到了吧,應老師班上的那兩個學生親熱的畫面。”
阮序秋停住了腳步,感覺醫院白熾燈的光突然變得刺眼。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了,而廖國棟頓了頓也確實那麼說:“我一早就關注他們兩個人了,下午放學,我看見他們兩個手牽手偷偷地進了器材室,不一會兒,又慌慌張張地出來,然後你跟應老師也出來了,我想你們應該撞見了他們親熱的場景吧。”
“嗯,是……”
“阮老師打算怎麼處置?”廖國棟問,“雖然男生是出了名的調皮鬼,可女生是年級前一百,初三說不定能進重點班,就這麼被談戀愛耽誤掉,實在太可惜了。”
這番話看似詢問,但實際上答案只有一個。
難道他看出自己有意包庇他們?阮序秋不由這麼想,並更加感到不安。
而在這種不安中,她依舊回答:“我會秉公處理的,廖老師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