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 第1節

【1】以前的人把午覺后醒來的那個節點稱作午後。
後來帝國的上人們認為這個詞似乎能給人一種慵懶享樂的感覺,就把它從所有書本里刪除了。
我喜歡這個違禁詞,喜歡到即使不能寫出,也會在每個恰當的午後輕輕吟誦。
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午後,有的在雨中散發著清冷的潮氣,讓燈芯絨的襯衣領口不再扎人;有的令人煩躁,混雜著不得不放棄午覺趕功課的睏倦和頭痛;但讓我最常回憶起的,還是那個陽光透過暖黃色窗帘,蟬聲噪耳,轉折了我的小家所有成員命運的午後。
在我八歲前,我的父親母親都是民主國的政府官員,這讓我的家境富裕不足殷實有餘。
民主國是一個很多老人都會默默懷念的時代,那時我還小,只記得學校中有很多不同膚色的同學。
我下午餓迷煳還把坐我旁邊的黑人小孩的手指當成巧克力棒一口咬下去。
而自從帝國的坦克開進城裡的大街小巷,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同樣的,我也再也沒在我的故鄉里見過任何其他膚色的小孩和大人。
在懂事之前,我一直對自己咬走了他們感到自責。
後來我才知道,帝國視他們為劣等民族,用卡車把他們拉走,讓他們在某個地方「消失」了。
隨著政府大樓上的國旗變了顏色,我的父母也丟了工作,不再能再讓我每天坐小汽車上學了,但因為我家的「人種」遠高於其他人,他們總是能在別人羨慕的眼光中每個月領夠填飽肚子的補貼。
即使如此,帝國還是不信任「前朝官員」,我的父母遲遲無法找到新的工作。
於是母親就解僱了保姆,在家當起了全職太太,照顧起一家人的起居。
而父親卻像被閹割了的公牛一樣,成為了那個時代很多男人的縮影,終日酗酒,沉迷電視,暴飲暴食,從一個高大英武對妻兒關懷備至的父親,變成了一個肥胖臃腫,動輒對親人暴力相待的惡棍。
童年的我好不容易從鄰居對我家特權的抱怨和嫉妒中脫身,回家卻還要面對這麼一個念叨著民主榮光,對著我最愛的母親拳腳相向的讓她時常默默哭泣的油膩男人,很難不對其恨之入骨。
現在的我可能已經不恨他了,既是感念他在那個午後懦弱的選擇成全了我的今天,也是理解了當世界和價值觀發生如此變動的情況下大多數人也很難比他做得更好。
時間回到那個午後,陽光透過窗帘照到我的眼睛讓我在午中睡醒來,迷煳中,我聽到客廳傳來的敲門的聲音,隨後是母親急匆應門的腳步聲,來者在向母親說了幾段話后被母親迎進家門。
因為客廳大門離卧房太遠,我聽不太清交談的內容,只聽明白了這次的客人是帝國的工作人員。
一般這種客人來,母親是不會允許我在場的,但我卻最喜歡這類有意思的客人登門,於是我躡手躡腳的走到卧室門前,把耳朵貼在卧室的門上用力去聽,好在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話,離卧房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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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員A似乎是工作人員B的上司,他率先打開了話匣:「兩位同志別緊張,我們不是來進行『清洗』的,我們是為了讓二位響應偉大的元首的至高的新人類計劃而來,而這個計劃純屬自願。
你們願意聽嗎?」接著我聽到了父親誠惶誠恐的說話聲:「偉大的元首的政策我們當然要積極相應,永遠保持自願,兩位上人願意給我們兩個前國餘孽奉獻自己的機會,真是萬分感激啊。
」這話聽著讓年幼的我都渾身發麻,怕是兩位官員已經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了,但這兩位上人似乎早就對這種語氣見怪不怪了,他們接著沉著地說:「你們也知道,你們家的人種在帝國的公民中具有相當高的純度,平時給你們提供的補貼也是為了給你們加強營養優生優育。
現在帝國建立了一個提純人種的專門機構,需要你和你的兒子去為帝國產下優良的後代,實現偉大元首的偉大目標了。
」這個「你」是指誰我還沒想明白,就聽見了媽媽顫抖的聲音和父親壓抑憤怒的低吼:「為什麼不是和我老公,而是和我兒子?」「這種事對得起人倫嗎,請恕我無法同意!」官員似乎這種事情辦的多了,依舊用著司空見慣的語氣說:「我們會給二位恰當的補貼的,這位先生因為終日酗酒身體狀況不佳,所以無法參與我們這次偉大的計劃,所以我們給這位先生提供了一份政府的職位和長生計劃的名額作為補償,至於這位女士,您覺得您拒絕得了嗎?我們接觸的上一個家庭,已經舉家都『消失』了。
現在請兩位在這份協議上簽字吧,很抱歉這項偉大的計劃時間緊急,我們沒辦法等你們商量。
」接著就是一段漫長的沉默,隨著關門聲響起,我趕忙跑回床上蓋好被子裝睡。
在瘋狂跳動的心平靜下來不久,母親就推開門,輕輕拍我喊我起床了。
我假模假樣的伸著懶腰,卻發現母親看我的眼神已經不同於往日了。
那雙眼睛里,恐懼和迷茫正在佔領著她對我的愛。
【2】這世界上有很多夫妻明明在一起時相處的一塌糊塗,卻在決斷時想起對方的好處來,最後放棄離別,渾渾噩噩的相互恨著過完這一輩子。
我想我的父母也大抵是這樣的,如果沒有帝國的獨斷專橫,我的母親大概會被父親打一輩子吧。
儘管如此,在他們離別之時,父親卻向母親跪下了,痛哭流涕地說著自己曾經的種種不是,像是在向母親贖罪,也像是在向自己贖罪。
母親也是哭皺了臉,她也跪下保住父親,許諾自己無論如何今生也只會愛父親一人,讓他今後一人多多保重。
至於我呢,既不知道什麼是「偉大的」新人類計劃也不知道什麼是「絕倫的」永生計劃,只能獃獃的在旁邊手足無措地站著,看著工作人員們像螞蟻一般把家裡的東西搬空,這些東西有些跟著我和媽媽來到了新人類機構里,但大多數應該是跟著爸爸去了政府提供的上人豪宅了。
所謂新人類機構是佔地很大的一塊區域,裡面儼然是一個小社會,外面則被高牆和牆上拿著現代化步槍的軍人們包圍著。
被帶進來的人有很多,有媽媽和兒子,有爸爸和女兒,也有姐弟兄妹。
大家在白天管理者的規劃下各司其職,晚上卻要兩個人同床睡覺。
我的母親被分配到我就讀的新人類學校當起了老師,我則繼續念起小學五年級的功課。
一個月後,大家習慣下來各自的身份,讓我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以往的生活中去了,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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