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任惟的手掌一點一點收緊,將應春和的手指完全包裹在掌心裡,讓其逃也逃不出去,“你有什麼事都不會告訴我,無論大事還是小事。大到手腕的傷,小到一個風鈴,你統統都不告訴我。”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這樣,哪怕只是朋友,也沒必要如此。我只是希望你以後有什麼事都能夠跟我說,開心的,難過的,好的,壞的,都可以。我想要知道,也想要幫到你一些。”
應春和心中有所觸動,但堅持認為自己不需要任惟的幫忙,也不需要一個人來作為他的依靠。這個話題於是就此止住,他沉默地為任惟塗剩下的藥膏。
塗完脖子塗手臂,塗完手臂,應春和又問任惟腿上有沒有。
先前為了上山方便,任惟穿的是長褲,褲腳捋起來看了看,發現腿上更是重災區,幾乎沒什麼好肉,每一條腿上都生了許多血紅的包,簡直慘不忍睹。
應春和被他這慘狀嚇了一跳,連忙蹲下身去,想給他擦藥,“怎麼咬成這樣了?咬成這樣你都不吭聲,你真是……”
話說一半,應春和的話音止住了,手上的青草膏被人拿走,“腿上我自己夠得著,我來就行。”
應春和對上任惟冷淡的眉眼,恍然想起自從任惟來離島之後,想是他心裡也知道對自己有所虧欠,臉上一直是帶著笑的,從沒冷過臉。不像現在,倒讓應春和一時有些難以適應。
他眨了眨眼睛,確定任惟現在不再需要自己后,小聲應了一句好。
沒多久任惟就塗完葯了,回來繼續做自己先前沒做完的工作,鋸竹子,劈竹子。整個過程中一句話也沒說,只能聽見竹子被刀刃劈開以及砸落在地上的聲音。
應春和的話本來就比任惟少,這下任惟不說話了,應春和自然也沒話說,沉默地用刀刮著竹子表面的毛刺,再將其分成粗細均勻的竹條。
早在幾年前,應春和還只會怎麼用處理好的竹條編東西,劈篾做不好,不是粗了就是細了,還會傷到手。故而這活本來都是薛婆婆來幫忙做,但是外婆畢竟年紀大了,應春和不想叫她老人家太辛苦,只好偷偷練習,劈壞了不少的竹子。
都說熟能生巧,勤能補拙,還真叫應春和給學會了。
絕大多數時候,應春和都相信努力是有用的,是會有回報的,比如畫畫,比如學竹編,但是愛情不一樣。
愛情不是拔河,不是誰更努力誰就能贏,應春和像摸黑過河一樣摸不到竅門,從前是,現在也是。
應春和看著任惟綳直的背和悶不吭聲的樣子,妥協一般嘆了口氣,“很多事不告訴你是因為太麻煩了,你不知道的事實在是太多了,任惟。如果我要告訴你這一件事,還得跟你解釋上一件事,怎麼說都說不完。”
任惟的動作頓住,心想又是這樣,怒火都快要燃起來,卻聽到身後又傳來一句,“但你如果現在想知道,我可以在你離開離島之前告訴你一些。你也可以再認真考慮一下,是否還要繼續追求我。”
因為緊張,應春和的手掌用力地捏著手中沒來得及放下的竹條,掌心被還未打磨的竹條颳得刺痛,同樣尖銳的,同樣落在手上的痛感,他在四年前也曾體會過一次,後來還因此在醫院躺了一段時間。
最初治療結果並不理想,醫生更是直言他以後恐怕不能再畫畫了。
同一時刻里,上天讓他失去了他生命里最寶貴的兩樣東西——畫畫、任惟。
“你家裡人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也想了很多辦法來阻攔我們見面。但那個時候的你和我都太年輕,根本不畏懼任何想要將我們拆開的力量,不僅沒有分手,感情反倒更好了,整天都膩在一起。”
任惟甚至離家出走,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回過家。
再回去的時候,是不得不回去。
任惟的爺爺病了,被氣病的,躺在icu里生死不明。
他們在一起的事,最初只有任惟的媽媽知道,後來家裡基本都知道了,除了任惟的爺爺。知道的都瞞著,不敢讓老爺子知道,誰也不敢在老爺子面前提任何一句相關的話。
任治誠心底最驕傲的、樣樣都優秀的親孫子任惟,在青少年期都不曾做過什麼叛逆的事,卻在成年已久后幹了件離經叛道的大事,跌碎了一眾人的眼鏡。
任惟,任家的大少爺,任氏集團未來的接班人是個同性戀,喜歡男人。
這樣的重磅消息對這樣一個權貴家庭而言,簡直是晴天霹靂、驚天大鎚,在家裡藏著掖著生怕它哪天給爆了,哪想到還是被人給引爆了,甚至是從外面開始炸的。
那一年,應春和開始在畫畫的名人圈子裡嶄露頭角,合作的畫廊也趁熱打鐵地幫他辦了場畫展,想給他再添一把火,能更上一層樓。
沒想到,火是火了,卻不是因為畫。
畫展所在藝術館的後門外,兩個男人激情擁吻的照片在網路熱搜上高居不下。許多人議論紛紛,很快就有人扒出來照片的兩位主角分別都是誰。新秀畫家、權貴之子、同性戀情,每一個標籤都吸引著看客的興趣,熱度一直不降反增。
正當二人不知如何處理眼前棘手之事時,任惟接到了家裡的電話。
應春和從那天開始與任惟失聯了三天,沒有電話,沒有簡訊,但是熱搜被撤掉了,甚至搜都不再能搜出來那張照片存在過的痕迹,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件這樣的事情,那是應春和頭一回領悟到權勢隻手遮天的能力。
三天之後,任惟的家人找上門,用盡手段逼應春和主動與任惟分手,並且離開北京。
他們給他看畫展被砸了個稀巴爛的視頻,不僅是美術館的玻璃,畫展宣傳的海報,還有展出的畫作,無一倖存。應春和來北京之後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在頃刻間不復存在,跟他的身心一樣,碎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
即便是這樣,應春和也沒有當下就同意與任惟分開。
他不卑不亢地與任惟的舅舅陶正華,那位據說在商界也舉足輕重的人物說,“分手可以,我想要聽任惟親口對我說。他在哪裡?我要見他。”
陶正華聽后輕嗤一聲,笑了,“應先生,你這樣的人我見過很多。從窮地方來到大城市,遇見個能夠讓你改變命運的高枝就拚死想要抓住,好讓你一朝改命,飛上枝頭。但你的算盤打得不夠好,任家目前還輪不到任惟來做主。”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您口中的想法我沒有過,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從任惟身上獲得過什麼,如果有,那也僅僅是愛情。”應春和深覺受辱,語氣卻分毫未變,冷靜地回話。
“愛情?”陶正華彷彿聽到什麼可笑的事一樣樂得笑出聲,好一會兒才停下。
他信步走過來,一腳將應春和踹到在地,做工精緻、價格高昂的手工皮鞋像碾螞蟻一樣碾著應春和的頭,一下,又一下。
他問應春和,一句,又一句。
“愛情能讓你填飽肚子嗎?愛情能讓你不用辛辛苦苦同時打好幾份工嗎?愛情能讓你在北京最好的美術館開畫展嗎?”
“你出去問問,你付房租的時候,買東西的時候,租場地的時候能不能用你口中那沒用的愛情付費!”
“你去問問,能嗎?”
應春和渾身上下都在痛,頭被人踩在腳底下,心卻不是,依舊高昂地對人說,“誠如您所說,愛情買不到什麼,也換不來什麼,但同樣,愛情也用金錢買不到。”
應春和艱難地喘息著,話語從牙縫裡不屈服地擠出去,“您沒有,所以您不懂。”
“愛情如果真像你口中所說的那麼厲害,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像條狗一樣,只能被我踩在腳底下,憑我的臉色苟延殘喘!”陶正華居高臨下地瞧著他,滿目嘲諷。
過於密集的痛在身上同時進行時,應春和的身體好似進入了一種保險機制,短暫地感到麻木,察覺不到痛感,因而本應真正難捱的時候反而沒有感到多漫長,從頭至尾也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