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的腳下一直往前,整一條沿線上特別使用了打破的壇罐磚瓦碎片在黃土地坪上堆迭出來一條單人寬度的踏步道路,那些陶瓦參差斷裂的邊緣上帶尖帶刃的鋒利茬口讓人一眼望下去心裡發毛。
她那一隻赤腳是小心翼翼,從輕漸漸加重踩下去的,腳板經過幾年荒山野水的陶冶已經能算硬朗,就是被那些尖茬硬生著支棱起來還是要疼。
疼就疼一點,盡量不要蹭得大了被深切進去。
女人能明白她的雪戎主子們想要召見一個奴才的時候,要讓那人一步一步疼痛,一步一步害怕的意思,她就是覺得擺開這麼一個場面好像有點太大,肯定不會是為了要派她去給哪個客人端羊肉的事。
等到她一步一步疼痛,一步一步提吊著肝膽,沿著有扎刺有刃口的獰厲道路走到大帳對面靠近篷壁,橫平著放置一具彩繪低案的地方,腳底下肯定是有流血了,背膀上又零星的多捱了幾下馬鞭。
她看到低案前邊的地下擺有一塊鏤刻出一道一道三角尖棱的硬木墊板,這裡就是她要跪下去靜聽主人說話的位子。
她也就往那上面端正地跪好。
除了周身的什麼地方突然抽搐的疼痛讓她哆嗦一下之外,她跪得安安靜靜。
案子後邊倚靠在一張豹子皮上的年輕女人就是領有雪山戎族青豹部落的那個主人。
她手裡捧起一個鑲銀的骨碗,淺淺抿了一口裡邊半滿的酥油咸茶。
她在喝完那碗茶以前一直沒有出聲。
後來她說,明天你去安西城裡見你的男人。
叫他開門獻城。
從西方雪山流下來的踏玉河水每天流過安西城外繼續向東。
從安西出發前往大周內地的軍民商賈,他們的方向也都往東。
這一條有河有人的沿途上先要經過一些大小不一的市鎮,走到後來就會見到放牧著牛羊的大片草地中間,漸漸顯出來更多的穀子和麥地。
建立在這個離開安西土個日夜車馬行程,高原延伸的余脈底下,名字叫做善的城並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地方。
善在西地的最東,善城之後雖然還阻擋著一道橫貫的山嶺,不過山嶺的另外一側長期以來住有大周軍隊,那裡已經可以算是比較確定的周朝疆土。
連接在邊疆和中土之間的善城佔有交通聯絡的便利,它也是一座住有更多漢族人民,受到更多內地影響的城池。
善城就是以後在雪戎部落中被叫做吉尕的女人出生的地方,吉尕是漢人的女兒,當然她父親最早為她起的肯定不是這麼個名字。
吉尕的父親讀過許多中國的詩和書,他早年受邀從內地來到善城辦學,在以後的很長時間裡教成了很多學生,也就漸漸贏得了在胡漢雜處的西域地方守護和傳承中國文化的聲名。
善城也是西域全境率先反抗雪戎統治的首義之城。
善城人民在雪戎部落因為信仰分歧而陷入內戰的時候發動起義,武裝起來的起義者們殺死城中駐守的雪戎官吏,掃蕩了市鎮周圍的草場,他們襲擊並且趕走了那裡的雪戎部落。
吉尕的父親參與組織了這些行動,他也被認為是起義的主要領導人。
當然發起一次戰爭需要大量的人力和武備資源,肯定得到了當地豪強家族的支持,他們需要借重的可能是士人領袖對於人民的號召力。
這一場從善城開始並且蔓延到西域全境的武裝暴動結束了雪戎對於安西的百年統治,漢族人民歡欣鼓舞,他們以後將一直在自己的歷史記錄中提及這個得到解放,並且開始復興進程的重要起點,而與此相應的則是雪戎部落中永遠留存的,關於善城暴動的慘痛記憶。
在那些記憶里有大量的男人被殺死,女人遭到強暴,許多年輕女人被帶走賣做了奴隸。
雪山戎人沒有平民,只有貴族,戰士,和奴隸,他們從來將所有漢族人民看做奴隸,雪戎的統治方式是強橫的,粗暴的,舊日的壓迫者在被推翻之後很難得到寬恕。
按照傳說,經過殺戮和擄掠販賣之後倖存下來的雪戎婦孺被要求交出所有牛羊牲畜,她們也不能帶走帳篷和毛氈被服等等一切生活用品,實際上她們是被強迫脫光了所有的衣物,並且被赤裸裸地驅趕到了已經下過一場初雪的荒原上。
站在激奮的暴動者的立場看,雪戎是一夥來自高原的野蠻人,他們擁有的一切都是通過劫掠漢人獲取到的,要求強盜交出他們的贓物是很公平的事,現在這些女強盜應該光著屁股滾回山裡去。
在善城漢人推翻了雪戎政權的那一年秋天,零星積雪的草原上到處流浪著身披樹皮草葉的雪戎女人和孩子,她們最後大多因為凍餓而倒斃,甚至還會遭到獵殺,有時會有漢人或者回鶻和朱邪人騎馬追逐她們,將她們當做練習弓箭或者刀槍的活動靶子。
傳說在一些地方曾經發生過大範圍的捕獵活動,從四面八方合圍起來的獵手將雪戎女人驅趕到狹窄的踏玉河谷里集中攢射,女人們赤裸的屍體在以後的幾天中阻絕了踏玉河水。
暴動后的漢人城鎮紛紛宣布獨立,它們互相都不承認對方的領導地位。
回鶻朱邪等等游牧族群秣兵歷馬,它們對於雪戎退走以後空置的草地充滿熱情。
如果進行更大一些範圍的觀察,當時西域全境的周邊地帶仍然有雪戎部落活動,雪戎和漢人的武裝衝突並沒有停止,他們也可能在消弭了自身的內部矛盾后從南方高原上的王國中心派出更多的軍隊。
迄今為止所發生的事就是安西有許多人都已經死掉了,接下去還會有更多的人大概要死掉。
對於常年駐軍嶺外與雪山戎人對峙的大周帝國的將軍來說這是一件好事,因為更多的死人會為生者留出更多的活動空間,現在的西域正在為他展現這些空間。
將軍在這一年晚些時候作出的揮軍進入善城安西沿線的決定,最終使他在西域漫長的民族爭鬥史中留下了名字。
將軍受到了善城漢人居民的歡迎。
他在出發統一西域全境以前花費了幾年時間經營善地和周邊,在那期間吉尕的父親把女兒嫁給了將軍。
吉尕在她還是一個漢人女孩的時候能文,工詩書,少見人,而在坊間卻是多有流傳著漢學先生家的姑娘長得像畫出來一樣好看的說法。
將軍在內地應該是有妻子的,嚴格地說吉尕大概是側室,不過沒有人更多地公開談論這方面的問題,它被有意地忽視掉了。
使用聯姻的方法建立適當的同盟關係從來都是古典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於掌握武裝力量的外來軍事領袖和得到人民擁戴的本地士人名流來說,彼此都有對方需要的東西。
而且根據多年以後的實際結果來看,吉尕父親那時相信將軍可以成就大業的判斷也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