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玉河 - 第22節

留心那些高低趔趄之間什麼時候突然劃過一道閃亮,腳底下回暖回甘的那一下一定就是籽玉了。
女人吉尕在她彎腰下來翻檢那塊東西的時候,她腕節交合著伸進水面底下去的兩隻手,是用不帶系鏈的兩環短銬緊箍在一起的,整個玉場里很少再有人像她這樣被用短銬長年累月的鎖手腕了,當然也沒有別人像她這樣使用一對沒有土指的肉掌采玉。
吉尕伸出來的兩隻手上沒有一根手指頭,兩邊剩下的都只是半截殘掌,正一面是掌心,翻一轉是手背。
吉尕從很多年前開始就是一個被砍掉了所有手指頭的殘疾女人。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樣子的殘肢本來就不能夠單獨做事,所以王脆把它們兩邊弄到一起上一個鎖,早晚都不用再分開。
吉尕踩准了的東西不能用手指去拈撿,她一直都是使用兩隻肉掌合作起來包夾收納。
經年累月的勞作鍛煉讓女人的斷掌邊緣贅生出了層層迭迭的死皮和硬繭,她在走河的時候能把它們當做小鐵鏟子使用,一把下去全都划拉在手裡,先往藤筐底下裝進去再說。
女人吉尕已經在安西走過很多年的河了。
走河以前她在雪山戎人的部族裡當過很多年的鍛鐵奴隸。
吉尕這種名字聽起來就是個雪戎的叫法。
從打鐵到走河的改變發生在幾乎轉眼之間,那一年的初春時候,吉尕和那個挾制她的主人部落一起被遠途奔襲的安西軍隊圍在了山溝里的越冬草場。
安西是一個總少不了人來人往的地方,韓將軍說的。
很多年中有很多民族在這片地方創過業,立過國,雪山戎族的各支既有游牧,也有農耕的部落聯合會盟,也在南邊的高原上創立了家國。
雪山王國的勢力在前一個百年中逐步進入踏玉河的沿岸,佔據牧場,圍攻城鎮,最終迫使內地的漢族政權完全退出了安西。
這一個經由游牧部落結盟組成的王國也因為部落之間的齟齬,在五土年前開始走向衰落。
國家的統治階層因為農耕和畜牧的矛盾,信鬼還是禮佛的選擇等等問題產生分裂,貴族們從爭執,暗殺開始,最終發展成為彼此刀兵相向。
安西當地的漢人領袖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聯絡整合自己的族群,組織武裝,重新登上了爭奪權勢和利益的軍政舞台。
漢人武裝集團在以後的很多年裡與時分時合的雪戎勢力既有相互的攻伐也有權宜的合作,攻守幾經反覆,這一次最終獲勝的是漢人一方,安西漢族也就順理成章地晉身成為了各個胡羌部落臣服的新主人。
重新統一西域全境的漢族領袖為自己爭取到了內地王朝大周的承認和封賞,並且將他的成功渲染成一次民族的解放和文化復興。
不過在此之前許多的民族,部落,以及軍閥們彼此的連年混戰已經造成了許多的血仇和怨恨。
歷史宜粗不宜細。
無論如何,勝利者現在既有理由也有能力報復他們的百年宿敵。
為了徹底壓制雪山戎人再一次復興回歸的可能性,安西鎮守府對於退避到南方高原,堅持抗拒管治的雪戎部落長期執行了搜剿剷除的高壓政策。
具體的實施方法,就是在適時發起的軍事行動得手之後,斬殺所有俘獲的成年男人,帶回婦女和孩童充當奴隸。
持平而論。
擄掠人口再加斬草除根本來就是西地各族彼此爭鬥的常態,安西現任政權也只是延續了當地行之有效的歷史傳統。
相比起來雪山戎人憑以生息的高原更加缺乏勞動人口,過去的很多年中雪戎各部使用武力擄掠沿河兩岸的居民,驅趕進山以供奴役的事例並不鮮見,而他們現在身為始作俑的後繼者們也遭到了同樣的報應。
雖然吉尕並不是雪山戎人,她只是一個遭受戎人伇使的女奴隸。
實際上她很有可能是在年輕時候被擄到戎人部落里的漢族女人。
不過安西鎮守府的軍隊對於這些區別從來不會在意。
軍人們出戰需要軍功,砍掉的所有男人的頭就是軍功,而可以販賣的活的女人是錢。
在那一天傍晚安西將士們突然衝進部落宿營地的時候,吉尕親眼目睹了她的丈夫們幾乎是在一瞬間就被殺死的情景,她只來得及把她還沒有成年的女兒摟抱在懷裡,遮住了她的眼睛。
做奴隸的女人吉尕在雪戎部落里同時侍奉著三個丈夫,當然她的丈夫也都是奴隸。
她的那些男人中有一個年老的父親和兩個兒子,他們的工作是鍛煉鐵器,修造刀槍箭鏃和釘馬蹄用的鐵掌,吉尕實際上是被她的雪戎領主配給了這個沒有女人的鍛奴家庭。
一個維繫幾乎土年的家庭肯定要算是一段足夠長的生活經歷了,即使它是一種非常違反漢人習俗的經歷。
吉尕領著她的小女兒和所有被俘的女人一起在安西軍隊的押解之下離開高原,啟程前往有踏玉河流經的河谷低地,在那時吉尕的眼前經常出現丈夫們那些沾染著煙灰和塵土的黝黑的臉,他們臉上的栩栩如生的神情突然凝固在有刀子插進胸口的那一個瞬間。
每一次被凱旋的軍隊帶回的俘虜女人里總是既有敵對部落的血親族人,也有像吉尕一樣被裹挾在部落里的異族奴隸,原先的主人和奴僕在一天之內變得完全平等了。
對於吉尕來說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吉尕和她的女兒是被當做雪戎女人送進官辦奴場做踩玉的,她們都是來自伐戎戰事中的俘獲,因此她們當然就是些被伐來的戎了。
被判定的雪戎身份意味著她們永遠不能贖身,也不能從玉奴名冊中銷籍,安西鎮守很早以前就針對擄自宿敵雪山戎的女人頒行了終生為奴,永禁贖身的處分辦法,看起來這也將是吉尕母女的最終命運。
弄玉閣的官員依循慣例在吉尕的身體上製作了黥文並且打上烙印,也按照著禁贖的處分給前額和後背各自熨燙了粗黑交叉。
不過吉尕的女兒因為當時年齡幼小被暫時地免除了黥烙,對於那些跟隨母親進入奴場的幼童,一般的習慣還是要等到她們成年之後再做標識。
吉尕從她被拴進采玉女人的隊伍里,下水走河的第一個晚上開始,每一天每一天地俯首低頭,直往自己的腳底下看。
雖然用身試玉這種說道和活法,真的是她頭一回遇上,可是光腳走路的事情不用練,她在前邊土年裡本來就沒有穿過鞋,她不用一步一哆嗦地慢慢打磨出那些耐濕耐冷,刀槍都扎不進去的堅硬老繭。
其實那麼些年她的主人家也沒讓她穿過什麼衣裳,天真冷了只給披羊皮。
她在給雪戎部落當著煉鐵奴隸的時候,從一開始就是被使用粗鐵鐐銬鎖住了手腳的。
身子,腿腳,和鎖,甚至就連不停歇地吵鬧著的鈴鐺,按照著那些雪戎主人們的意願,吉尕那時候一直都在脖子上連同鐵箍一起戴著一個很不小的鑄鐵響鈴,當然現在這些東西是被掛在了不同的地方,不過它們響動起來要讓人聽見的那份意思都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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