祇園精舍 - 【代號鳶】譬如朝露(孫權) (1/2)

(1)
起碼孫仲謀此時並不知道說什麼。
距離兄長過世已有幾年,當時廣陵王正在和曹操交戰於下邳,據說戰況慘烈,每走一步,腳都會陷進層層迭迭的血和碎肉。
孫策去郊外跑馬,他不管快活還是憤懣都要跑馬、打獵和殺人。郭嘉說他遲早得死於小人之手,於是他果真死了。
孫策臨死前的一番叮囑,讓孫權理所應當站到了台前,他早就盼著這一日,等真的來了,目光掃過重重的人頭,卻沒找到想要的那些人。那日陽光正盛,一如兄長死的那日,也一如兄長。
江東和廣陵來往便淡了許多,有時候孫權提筆寫“你”或者“敬啟”,之後反覆琢磨,卻無論如何都寫不下去,咬咬牙,摔了竹簡,等起身走到人前,又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了。
廣陵王從糾纏的戰事中脫出身,中原尚未平定,但各方仍在喘息,她帶著隨從侍衛,幾人一小舟,從煙波浩蕩的江上而來。孫權站在江東的戰船上,身後是連天的旌旗,還是寫著孫只是上面的圖案變了。
廣陵王站在小舟的船頭抬頭看他,孫權也低頭看廣陵王。
等被扶著上船,廣陵王臉上情緒已經乾乾淨淨,彷彿那一眼瞧見的哀恫,只是薄霧扭曲了面目。
“你長大了。”
孫權側目,他不知道說些什麼。
這句話對一個勢力的掌權者過於輕佻,對他也過於輕佻,他應該反問,但禮儀不允許他說什麼,而多年後的如今,他也實在說不出話。
廣陵王給孫策帶了花、酒還有自己寫的祭文。
祭文早可以讓人代為燒,但是她要親自來,她吟誦著自己親筆寫的祭文昭告天地:泰山府君也好五聖也好,享了人間君王的祭品,那就要讓亡靈享有屬於他的平靜。
祭祀做了七天,參與的人不多,但是主祭的人秉持著一切應該有的流程,沐浴凈身然後在煙火中舞蹈歌唱。
她的情誼如此莊重,以致於人人都相信孫策終於可以平靜。
孫權無法平靜。
死人早就平靜了,他想,何必做這一場戲。
孫權握著劍柄陪伴廣陵王出現在每一個場合,他是一個好客的主人,而且與兄長不同,他和士族的關係非常好。
所以大家都說他是如此知禮的一位君主,允許敵人來祭祀,又對敵人關切備至。
廣陵王從漫長的祭祀中清醒,她又是一位合格的君主了。於是宴席與歌舞如流水般擺上,她坦然赴宴,與人交談時言辭敏銳而鋒利,倏忽又如春風化雨,令人心生好感。
江東諸將和歷任都督也算她的故友,觥籌交錯間,氣氛彷彿昨日。
孫權抿了一口盞里的酒。
等宴席與笙歌落下,孫權提著燈和廣陵王散步醒酒。他們都喝得不算多,但為了第二日不頭疼還是得走走。
人聲漸漸淺淡,蟲鳴和鳥叫卻浮起來了,空氣里的青草與露水味隨著星子閃爍。
他們沒說什麼話,廣陵王大概今晚說了太多的話,而孫權在那之後,在她面前一向寡言。
“你兄長說你能守住,你真的守住了。”
孫權側頭看她,她垂著眼睫,暖黃閃動的燭火扑打在她的側臉。
“謝謝、謝謝你願意讓我給你兄長再做一場祭禮。”
孫權聲音有些啞:“師傅他們也會同意的,大家都知道……”
知道你和兄長的一段情。
“何況你的誠意很足。”孫權想到了那些廣陵允諾的資助,於江東這是用死人做的無本生意。
“但你們願意答應,我還是很感謝。”
廣陵王終於抬起眼睫,燭火落入她的眼瞳跳動,孫權看著看著,自己的心跳也和那汪燭火同步了。
他早就不是毛頭小子,但此刻握著玉桿的手還是出了汗。
“你……”他們同時開口,一同響起的聲音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廣陵王請。”
“你哥哥……算了,你們會恨我嗎?”
“有意義嗎?”
“確實。”
廣陵王又不看他了,孫權的心卻更快,他停下腳步,等廣陵王轉頭看他時,孫權抓住她的手腕喊:“嫂嫂。”
廣陵王目光有驚疑。
“你為什麼這次不怎麼看著我了?”
那雙眼睛又移開了。
“你知道了是嗎?”
他們兩個如今都是人主,到了如今這一步,孫權才知道站在高處,底下的人如何想如何做,他都一清二楚。年少說的許多話,如今看來處處都是少年情思,也許對廣陵王實屬平常,但是人有幾個少年時?又有幾分少年情思呢?
那團團火焰因為兄長的死去,因為天各一方燃燒得更加熾熱,讓人無法直視。
每個人都知道,所以他們勸酒,在宴席上在酒盞后話里話外都是說廣陵江東是世交,應該攜手並進。
孫權被冷風一撲,才品出那些人那些話,但是又如何呢?
那個人已經死了不是嗎?
他拉著那隻手腕,哀哀低喚:“嫂嫂。”
他怕此去一別,再見不是刀鋒便是生死兩端,但如今說出口的卻只能是嫂嫂。
廣陵王看那隻手,男人的手大多類似,但時至今日已經很少有人敢這麼拉著她。
以前的少年面目長開,眉間嵌了几絲紋路,這是憂思多慮心思深沉的標誌。他頭髮比其他孫家人鮮艷些,但他為人並不張揚,過去彷彿一直是孫策的影子,暗沉在角落。
這個世道,孩子說些話,成材了那就是早慧,沒成材那就是胡言亂語。以前都以為孫權是胡言亂語,如今他已經有許多威嚴了。
如果他不是孫策的弟弟,廣陵王願意與他做一場,但他是孫策的弟弟,他們之間最親密的稱呼是嫂嫂。
死者長已矣,但永遠橫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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