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全) - 第1節

第一章合歡餃連綿如波浪起伏的群山夾著一條深大的河川,依著山勢自西向東蜿蜒而去。
從高空往下俯瞰,河川就像血管一樣,岸邊焦黃的土地上點綴著一簇簇稠密的樹木的綠蓋,那是坐落平曠去處的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村莊。
沒有誰能說得這裡的初祖從哪裡遷來,也沒人能知道他們何朝何代開始踏進文明的社會,但是在解放前,在這方圓百里之內一提到黃牛村,都能或多或少地講述那裡發生過的故事。
解放前的黃牛村約有一百來戶人家要麽姓牛要麽姓黃,再無其他別的姓氏,據說都出自同一個祖宗,供的是同一個祠堂,至於何時為了甚麽緣故再分成牛黃兩姓?卻很少有人能說得上來了。
那年月大家都過著最貧苦的農耕生活,絕大多數人家都是土牆茅房,只有牛炳仁和黃福財兩家大戶例外--都是青磚黑瓦的四合院。
單說這牛炳仁家,從他爺爺到他三代人都過著家境殷實的生活,不缺吃不少穿的,不過卻有一樁不美滿的地方--三代都是單傳,所以到了兒子牛高明剛滿土八歲虛歲的時候,他爹牛炳仁和他娘牛楊氏可是急紅了眼,不惜花費黃貨白貨託了媒婆到遠近的村莊一路打探門當戶對的大戶人家,務要給他物色下一個生育本領強大的婆娘。
連綿不斷秋雨耽擱了糞土儲備運送的工作,阻雨一住,牛高明便和家裡唯一的長工黃金虎把牛車裝滿牛圈馬圈裡積下的糞肥往麥田裡送,回來的時候又從河坎上裝滿肥沃的黃土圪垯拉回來在門口的空地上晾曬乾了,再用獨輪的木推車把這些鬆軟的泥土推進騰空了的牛圈馬圈裡儲藏好。
清晨的時分,太陽還沒出來,地上下了一層薄薄的白霜,他和金虎就早早地起了床,吆著牛車踢踢踏踏地走在通往村外的大道上,輾開白霜留下了頭一道車轍印兒,兩個年紀相當的年輕人一直忙到接近晌午時分,飢腸轆轆的時候才走進灶房來找吃的。
牛楊氏早將麥面做的饃饃烤得焦黃酥軟香噴噴的等著了,她正在灶下燒火做飯,聽著兩人把饃饃咬得「嘎嘣嘎嘣」地脆響,回過頭來笑著說:「高明,你這餓死鬼!就曉得吃,跟你一般大的年輕人,都討下媳婦了,你也不著急?」高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說:「急啥嘛?!這婆娘自己長了腳桿,該來的都會來,我瞎著急也不頂事啊!」說罷只顧埋頭大吃大嚼,金虎這一邊憨厚誠實地笑著,沒人再搭理牛楊氏的問話。
這是牛炳仁提著水煙筒到灶房裡來尋火,恰好將娘兒兩個的話聽在耳朵裡,便瞪了一眼兒子歎道:「真箇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碎崽!自打盤古開天地以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像這麽大的時節,成家都兩個年頭了……」高明不耐煩地打斷了爹的話,揚了揚粗愣愣的眉毛懊惱說:「爹!你又說這些,再說了,你是你,我是我,我又不是不著急!你隔三差五地請沒人,錢倒是花了不少,不都打了水漂兒的嘛?!還說!」牛炳仁弓著腰把紙捻子伸到鍋灶下面點著了,直起腰來把帶了火星的紙捻子放在嘴唇前「撲撲」地吹了兩下,按在事先裝好了金黃綿軟的煙絲的煙筒嘴上,厚實的啊嘴巴蓋上去使勁地吸了兩大口,抬起沉醉的臉來平穩地說:「誰說都打了水漂了?今兒早上媒婆來回過話了的,對岸王家有個女兒比你小兩歲,八字也合得上,他爹吳應方我也認得,和咱都是個大戶人家……」高明先是愣了一下翻了個白眼,然後搖晃著頭又打斷了爹的話:「爹!我連人長啥模樣都沒見過,你叫我怎麽說才好?」兩次說話都被兒子打斷,牛炳仁顯然生了氣,「咕嘟嘟」地朝煙筒口噴氣,吹掉煙嘴上的灰燼,大著嗓門說:「你看你,多大的人了?沒個王法!說話沒高沒低的,是得找個人管管,也好磨磨你的野性子!……這要成家了,成了家以後你成了大人,要把家擔在肩上,不能再做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碎崽兒啦!」「我不要,」高明將頭一甩,倔強地嚷了一句,從木凳上騰地站起來,「人都沒見過一面,就想把瓜蔓強扭下來,要討你自個……」長工黃金虎見小主人要說出唬人的話來,連忙站起來摀住了他唾沫橫飛的嘴巴,連拖帶扯地將他拉出灶房去了。
牛炳仁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回頭把氣撒在老伴的身上:「你看看你生下的啥玩意兒?!這會翅膀硬了,都來頂撞老子,打小叫你『別慣!別慣!』,你偏不聽我的!這下眼見著滿意了?!」牛楊氏平白裡遭了這一頓搶白,也不甘示弱,「你是癩子沒有擦癢去處!不是你要死要活的要生,我能生得出來麽?這下把持不住,倒怪起我來了?!」她手裡攥著鐵勺把兒,圓睜著一雙杏眼叫喊起來。
牛炳仁沒了理兒,只得將腳往地上一跺,斬釘截鐵地嚷道:「我就不信還治不了這碎崽兒了!你別護犢子,這婚我說了算,不想結也得結!」說罷氣咻咻地走出灶房,回到上屋去吸水煙筒去了。
那邊高明從早到晚日復一日在圈場和麥田之間往返,這邊牛炳仁開始緊密鑼鼓 地準備婚事,牢牢地把控著各項事情的進展。
在他眼裡,討婆娘不是簡單地完成一道程序而已,娶親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訂親這一環才是事關成敗的所在。
經他多年對黃牛村各家婚姻情況的觀察研究,他得出個金科玉律--再有本事的男人要是遇著個不善持家的女人,再大的家業也得敗光乾淨,到頭來免不了要受窮;再精明高尚的男人要是找了提不穩褲腰帶的婆娘,註定了一輩子在人前抬不起腰杆子來。
這個月媒人前前後後介紹了五六個對象來,牛炳仁主要是考慮到兒子執拗的脾性,務必要選擇一個既有家教又要活泛的女子來彌補,經過一番斟酌最後才定下了王家寨的這個女子。
人他後來是過了面的,就在這個女子和她娘到村裡來趕集的時候,牛炳仁站在街口遠遠地觀察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裝束倒是平常得緊,一身常見的土布衣褲,腳上穿一雙自家補納的布鞋,從穿著上一點也看不出大戶人家的樣子來,不過那張白皙的鵝蛋臉卻很招人喜歡,肩上料條黑油油的大辮子,一雙烏黑迷人的眼睛「撲撲」地靈動,不高不矮的身材也極為苗條,特別是豐腴的臀部和胸脯上高隆的乳房昭示了非凡的生育能力,厚實的嘴唇有一種女性很少有的剛強--他覺得這就是他要找的兒媳婦,當下就跟媒人拍了胸脯,第二天就按說好的數把糧食灌足了送過河對岸的王家去了。
老子把事情做到了這份上,做兒子的也只好默認了,婚禮定在正月初八舉行。
到了這一天,嗩吶鑼鼓奏出的歡快樂曲,一種令人激盪的生命旋律震響著每個人的耳膜,整個村子的熱情都被給鼓舞起來了,在凄冷的寒風裡興高采烈地看著閃顛的花轎抬了牛家的四合院。
牛炳仁是德高望重的族長,牛黃兩姓幾乎每一戶都出了人手來捧場,黃福財自然被推舉為主婚司儀,他精明王練的性格將整個婚禮指派得井然有序,游刃有餘地和到場的男人女人嬉笑打鬧,一片熱烈而輕鬆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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