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這般說,一路上天寒地凍,草木凋零,原也沒甚麼好看。
姐弟倆坐在馬車裡慢慢趕路,許是驟然鬆懈心神,謝知方乏倦得厲害,每日要枕著姐姐的腿、摟著姐姐的腰睡上六七個時辰,夜裡反而走了困,一徑里歪纏,少說也要胡鬧個兩叄回,把謝知真折騰得滿面桃花,力不能支,穴里通沒個乾淨的時候。
到得臘月二十九這日,二人來到一偏僻小鎮,遭大雪阻住去路,索性賃了個鄉紳的宅院,打算在此地過年。
奴僕們往來有序,不過半日便將院子里裡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正房中燒上地龍,鋪了綉滿纏枝牡丹的絳紅色床褥,又略略點了些氣味清雅的熏香,溫暖如春,烘得人昏昏欲睡。
謝知方來了興緻,使人取來紅紙,筆走龍蛇,寫下一副對聯——
“鳳凰雙棲桃花岸,鶯燕對舞艷陽春。”
橫批卻是——天作之合。
眼見弟弟大張旗鼓地呼喝小廝調漿糊,架梯子,頗有把對聯貼到大門外的架勢,謝知真忍不住笑,嗔道:“阿堂,咱們又不是新婚燕爾,兼之客居於此,貼這個做甚麼?沒的惹旁人笑話。”
“春聯求的就是來年願景,有人盼望衣食無憂,有人祈願闔家平安,我只求和姐姐長相廝守,恩愛不疑,有哪裡不對?”謝知方唇角也帶著笑,親自擼起袖子,騰身躍上長梯,叄兩下便將紅紙貼得規規整整,服服帖帖。
這宅院的布置雖然粗野,倒養了百來株好梅,此刻正值盛放花期,漾出潑潑洒洒一片紅海,煞是喜慶。
謝知真披著白狐皮做的裘衣,挽著家常髮髻,站在梅花林里,端的是粉雕玉琢,國色天香,時不時回過頭和擁著她的俊俏少年說些甚麼,兩個人言笑晏晏,說不出的親昵和美。
待到午睡醒來,謝知方怕姐姐覺得無聊,自馬車中翻出自己親手鞣製的皮影,搭起幕布,遮好門窗,點上一盞琉璃燈,手把手教謝知真做耍。
兩個皮影人兒乃是他照著自己和姐姐的模樣做的,一個俊朗英挺,一個花容月貌,瞧起來好不般配。
他天性聰穎,操控著細細的簽子,引男小人兒靈活地翻了個跟頭,向謝知真點頭做揖,又“哎呀呀”摔了一跤,逗得美人兒輕笑出聲。
謝知真學著引女皮影人動了兩下,頗覺新奇,耳聽得弟弟道:“姐姐,咱們演個話本子罷。”
“甚麼話本子?”她美目流轉,瞥見桌上擱著的將將讀了個開頭的書,那卻是在坊間赫赫有名的風流才子川香先生寫的《誤良緣》,不由抬起素手指了指,“要不那本?”
謝知方無可無不可,伸手撈過來翻了幾頁,找出段對話,緊挨著姐姐演了起來。
他所飾之人乃是位色中癆鬼,鄉間惡霸,當街攔住身姿窈窕的美人兒,頗有些油滑地甩了甩袖子,叉著腰道:“好俊俏的美人兒,不知小娘子芳齡幾何,家住何處,可有婚約?”
謝知真做閃躲狀,卻被他涎著臉纏上,怎麼都躲不開,只得含羞帶怯道:“小女子家住橋北,已有婚約在身,本是好人家兒女,請公子莫要拿我調笑。”
“是哪家的小子有這等艷福?難不成有萬貫家財?還是有潑天的功名?”謝知方冷哼一聲,不依不饒,“小娘子且如實說來,也好教我開開眼界。”
謝知真緩緩搖頭,道:“我們小門小戶人家,不過求個溫飽平安,並不敢奢求甚麼榮華富貴。我那良人雖無家財萬貫,卻有浩然正氣,雖無潑天功名,卻有拳拳真心,一心愛我敬我,疼我惜我……”
她照著話本子念得認真,因此並未察覺身側的少年臉色越來越難看。
謝知方犯了痴病,耳聽著姐姐誇讚那子虛烏有的良人,難免想起臨安那位藥店掌柜。
“雖無家財萬貫,卻有浩然正氣,雖無潑天功名,卻有拳拳真心。”
和她當時在信里誇讚的“急公好義,救困扶危,博覽群書,體貼入微”著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哄著逼著娶她為妻之後,他知道自己行事不夠光彩,因此一直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將她的那段感情視作大忌,提都不敢提。
他怕得厲害,怕她一直記掛著那人,耿耿於懷,鬱鬱寡歡,更怕她早晚有一天生出悔意,拋了他這個卑鄙無恥、浪蕩下作的弟弟,和心上人破鏡重圓,遠走高飛。
若是依著他的脾氣,既然如此忌憚一個人,索性先下手為強,使人料理乾淨也就是了。
可偏偏連這條路子他也不敢走,生怕露了痕迹,教謝知真知道,恨他怨他一輩子,再無轉圜的餘地。
謝知真念完自己的那段,見弟弟久久不做聲,不由疑惑地轉過頭,輕聲喚道:“阿堂?”
謝知方又氣又惱又愧又苦,張皇失措之下,將手邊的琉璃燈打翻。
只聽“叮啷”一聲脆響,五光十色的碎片撒了一地,整個房間立時陷入昏暗。
“阿堂,小心些。”謝知真生怕他傷到自己,伸出手摸索弟弟,卻只撈到一片衣袖。
“姐姐……我、我忽然想起還有件要事未辦,須得出去一趟……你別動,我使丫鬟進來收拾。”謝知方語無倫次地交待完,落荒而逃。
謝知真一頭霧水,待丫鬟們將地面收拾乾淨,點燃明亮的燭火,這才漸漸回過味兒來,隱約猜到些癥結。
她使小廝在大門外候著,親自點了幾道謝知方愛吃的菜肴,令廚娘做好后隔水溫著,等弟弟回來。
謝知方失魂落魄地在外頭晃了半日,走過熱鬧的長街時,自荷包里捏出碎銀,買了兩串冰糖紅果,一串叼在嘴裡,另一串用入口即化的糯米紙包好,小心握在手中。
外頭裹著的那層冰糖漸漸融化,過盛的甜味襯得紅果奇酸無比,他緊皺著眉頭咽下,見小廝來催,這才翻身上馬,浸著月色歸家。
窮鄉僻壤的夜景倒是熱鬧,眼看著百姓們次第而出,提著樣式精緻的花燈往東南方向走,逶迤若長龍,間雜許多歡聲笑語,謝知方強壓下心中酸楚,出言問道:“他們這是要去哪裡?”
今日來迎他回家的小廝是機靈的雙囍,聞言立時答道:“爺,聽說此地有舊俗,臘月二十九這日要往鵲橋河邊放花燈,祈願來年風調雨順,諸事順遂,還有不少戲班子在河邊的檯子上戲耍呢,要不您帶著夫人出來散散心?”
謝知方知道自己今日這一通悶氣來得沒有道理,姐姐又最是無辜可憐不過,存著補償她的念頭,微微點了點頭,快馬加鞭往家裡趕。
待到在正房見了面,謝知真待弟弟一如既往的溫柔體貼,使丫鬟端了熱水給他擦臉凈手,親自盛了碗黃芪鯽魚湯,淺笑道:“這半日去了哪裡?事情可辦完了?”
謝知方心裡有愧,連忙點頭:“都辦完了。”
謝知真有心問及午後的事,見他這會子神色如常,又有些拿不準主意,正猶豫間,一塊嫩豆腐喂到嘴邊。
少年眼睛亮亮的,毫無不悅之意,態度甚至有些興緻勃勃:“姐姐快吃,吃飽之後,我帶你出去放花燈!”
謝知真不願掃他的興,只得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笑道:“好。”
河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水面上綻放出千萬朵鮮艷明亮的花燈,粉紅、鵝黃、幽藍、葉紫……擠擠挨挨擁在一起,看久了頗覺目眩神迷。
謝知方怕擠著姐姐,緊牽著她的手站到不起眼的一座斷橋上,俯身往橋下看。
只見橋兩岸熱鬧至極,傅粉施朱的花旦“咿咿呀呀”,將山盟海誓的戲詞唱得纏綿悱惻,威風凜凜的武生手持長槍,連翻幾個跟斗,招來滿堂喝彩,另有一個好不神氣的舞獅班子,在百姓們的簇擁下一路舞將過來。
見謝知真盯著舞獅看得出神,謝知方附在她耳邊悄聲道:“姐姐,我也會耍獅子,比他們耍得更好看,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去就來。”
謝知真習慣了他風風火火的脾氣,也不阻攔,笑道:“阿堂,你小心些,莫要閃了哪裡。”
謝知方見前後左右隨從甚眾,暗處的樹上、屋檐上又站了十來名暗衛,確保姐姐周全無虞,索性摘了她的帷帽,道:“戴這個怪悶的,此處人少,姐姐且鬆散鬆散罷。”
謝知真噙著笑目送弟弟走進人群中,見他和舞獅班子的班頭交涉幾句,塞給對方一袋銀子,那人眉開眼笑,取來一套銀白色的衣裳給他換上,將活靈活現的獅子腦袋遞過去。
這時,她聽見斷橋的對面傳來一道陌生中夾雜兩分熟悉的嗓音。
那人穿一襲白衫,氣質清貴,面如冠玉,端的是一位濁世翩翩佳公子,表情既驚喜又有些難以置信,失態地喚道:“真娘,是你嗎?”
謝知真怔了怔,微蹙娥眉,輕聲道:“齊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