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尚且不知遼東噩耗的謝府一派祥和之氣,母女叄人坐在一處用膳,每人面前多了一碗長壽麵。
謝知靈知道這是為謝知方祝賀生辰的意思,賭氣不吃,謝知真沉默地用完自己那碗,又使丫鬟取了個空碗,另盛一份,銀箸挑起幾根筋道的麵條,慢慢送入口中。
“姐姐仔細吃多了胃疼。”謝知靈又是嫉妒又是心疼,將姐姐愛吃的菜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猶豫片刻,主動分走半碗面,“我幫你吃。”
謝夫人見謝知真悶悶不樂,暗嘆一口氣。
自謝知真歸家,謝府的戒備便提高了好幾個等級,數十名護衛將她的院子里叄層外叄層保護起來,更不用提還有初一和十五親自鎮守,算得上萬無一失。
夜裡,謝夫人獨自來探她,見繼女散著烏雲似的長發,穿一襲半新不舊的衫裙,心神不寧地坐在銅鏡前發怔,憐愛地拍了拍她的香肩,問道:“真娘,為著推脫你婚事的那封家書,你心裡可是在怨我?”
謝知真搖了搖頭,半晌又輕輕點頭,道:“母親,我只是想不明白,您為何要幫明堂周旋?裴公子是個不錯的人,我嫁與他為妻,對所有人都是好事,便是明堂,也不過難過一時,時間久了,總能想通。”
“我知道明堂荒唐,也知道你一直過不去那個坎,不肯接受他的心意,這原也無可指摘。”謝夫人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微冷的手,目光慈和,“可我也是沒法子。你可知道,叄年前,他求了聖旨決意出征的那個晚上,主動來尋我,在我屋子裡跪了整整一夜,言語間露出惱意,說本來只想救你脫身,沒成想皇貴妃娘娘多此一舉,為你另求了個‘婚嫁由己’的恩典,生怕他不在跟前看著,你哪一天動了凡心,打算嫁與他人……”
謝知真睫毛微顫,苦笑道:“他連這個都算到了,真是用心良苦……”語氣里隱含的情緒也不知是諷刺還是無奈。
“他言辭懇切地求我,說萬一真有那一日,你未必會過問他的意思,卻一定會告知父母,到那時請我千萬攔著你些,務必等到他回來。”謝夫人有些愧疚,“你比我更了解明堂,知道他認定了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來。我見他求得可憐,加之又承了個誥命夫人的人情,實在卻不過,這才應了下來,可我絕沒有偏幫明堂的意思。”
謝知真明白她夾在中間兩頭為難,因此並不怪她,輕聲道:“是我們兩個不孝,並不關您的事。來到家裡這些年,您受了許多委屈,又苦心拉扯靈兒長大,我心裡極是感激您,母親且放寬心,不必自責。”
謝夫人這才露出些笑模樣兒,細細問起裴景山的事,見謝知真連對方平日里喜歡讀甚麼書、有甚麼興趣愛好都答不上來,略皺了皺眉,好心提醒她:“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你向來謹慎,怎麼這回如此張皇倉促?婚姻大事,還是要細細考校的好,待你父親好些,找個機會讓我見一見他,也好替你把把關。”
謝知真隱約明白自己這一趟回來,便再難逃出弟弟的手掌心,滿心憂慮惶懼,哪裡還顧得上那許多,聞言勉強笑了笑,道:“多謝母親提點。”
或許是心有所感,這天夜裡,她做了個可怕的噩夢。
夢裡,她站在風沙肆虐、屍橫遍野的戰場之中,瞧見一位白袍將軍騎在馬上,遙遙地向她望過來。
那人身量很高,渾身染滿鮮血,俊朗的眉目中暗藏殺意,和她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時,所有的戾氣卻霎時冰消雪融,轉為令人心碎的溫柔。
他眼眸微彎,唇角勾起,露出個和這煉獄景象全然不搭的燦爛笑容,一瞬間,撲面而來的熟悉感將她從頭到腳裹挾,她熱淚盈眶,正打算喚他的名字,卻看見天邊飛來千萬支鋒利的箭鏃,扎入他的身軀。
皮肉被刺破傳來的鈍響聲清晰地傳入她耳膜,她心神俱裂,手腳僵冷,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眼睜睜地看著他口吐鮮血,痴痴地看了她最後一眼,自馬上跌入塵沙,緊接著,受驚的戰馬驚嘶後退,馬蹄重重踏過他插滿箭羽的後背,一瞬間,筋裂骨斷,血肉成泥。
淚水模糊了視線,謝知真的喉嚨里終於發出一聲嘶啞的哭喊,抬腳想要衝過去,卻被人從後面緊緊抱住。
惡魔一樣的陰柔嗓音貼著耳朵響起,猶如附骨之疽:“真娘,他變成這樣,可都是你害的……”
謝知真尖叫一聲,從噩夢中驚醒。
冷汗濕透中衣,她抓著衾被不停發抖,對枇杷和青梅等人的安慰聽而不聞,片刻之後赤著足下地,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口中喃喃道:“我要去遼東……我要去遼東找阿堂……”
她心底湧起不祥的預感,忽然無比後悔因賭氣而寫給他的那封書信。
“小姐,小姐您是魘著了罷?”枇杷跪在地上膝行著抱住她的腿,青梅連忙跟過來為她穿繡鞋,“夢境都是反的,少爺在遼東好好的,絕不會有事,您放寬心,千萬保重自己的身子……”
六皇子府,收到了謝知真回來的消息,而派人密切監視的另一處府邸竟然毫無動靜,季溫瑜意識到又被謝知方擺了一道,連連冷笑。
都說狡兔叄窟,他瞧著謝知方比兔子要精得多,硬生生逃過他的諸多耳目,將本該屬於他的女人藏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
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潛心籌謀許久,如今,終於到了收網的時候。
謝知真已入彀中,他苦等叄年有餘,倒不急在這一時,總要先收拾了眼中釘肉中刺,拿下這萬里河山,再心無旁騖地疼她愛她。
如無意外,謝知方活不過今晚。
叄日之後,季溫瑜從蠻夷派來的信使口中聽到了他期待的好消息。
不錯,他確實裡通外國,和蠻夷大皇子達成了一筆交易——扎兒台替他除掉謝知方,牽制寧王的半數兵力,給他提供起事的條件,做為回報,他登基為帝之後,割讓遼東叄個城池,簽訂盟約,永不相犯。
可這不過是權宜之計,待大事已定,鳥盡弓藏也是應有之理。
果不其然,在扎兒台的示弱之下,謝知方被勝利沖昏頭腦,孤軍深入大漠,遭早就埋伏在那裡的敵軍包圍,埋在風沙底下的上千斤炸藥同時點燃,一瞬間天崩地裂,飛沙走石,將他和周圍的親兵們炸得粉身碎骨。
也是天假其便,恰在這時起了一場霾霧,來勢洶洶,遮天蔽日,蠻夷勇士們兵不血刃,看著一千多名謝家軍覆沒於沙塵之中,無不拍手稱快。
又過兩日,謝知方的死訊傳到長安,謝夫人痛哭失聲。
謝知真身形晃了晃,一聲不響地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