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晨知道自己該回到岸上,拿起長劍,殺掉這個明顯是追蹤而來想要復仇的少女,但他鬼使神差地沒有這麼做,而是回到岸邊,從包袱中摸出乾糧,放到岸邊的一塊石頭上,抱緊自己的劍重新躺下。
天亮的時候叄個少年再次出發,端晨看了一眼那塊石頭,上面的乾糧已經不見了。
此後的十多天里,端晨再沒見過這個少女,但他知道,她一直跟著他們。
他每天都會從自己的口糧中節省出一部分,夜晚的時候偷偷放在一邊。等到草叢間凝出了露珠,天空陷入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他就會聽到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在遠處隱隱約約地響起。
他會一直閉著眼睛,很久之後睜開的時候,放在遠處的乾糧已經不見。
回到九難谷的前一天晚上,端晨猶豫再叄,在放置乾糧的石塊下,刻了叄個字:別跟了。
天明的時候他過去看,乾糧還放在原地,似乎根本就沒有動過。
他叫起了同伴,重新將纖繩綁到身上,開啟他們最後一天的行程。
太陽漸漸升起來,遠處的山巔於迷霧中漸漸現出輪廓,家園已在望。
他覺得很迷惘,心中若有所失,但不明白這種心情從何而來。
兩天後的一個夜晚,有人殺進了渠山氏族民的住地,以同歸於盡的姿態,決絕而狠厲,沒有給自己留一絲退路。
她很快被圍在中心,身上中了很多劍,其中一劍,是聞訊趕來的端晨刺出的,一劍挑破左胸,大量的血染紅了她的衣衫,她倒在地上,族民很快散去,端晨背起她走出山谷。
沒有人對他的行為表示異議,外來的人是沒有資格葬在山谷里的,理應有人把這種低等人的屍體弄出谷外。
端晨在谷外找了一個隱蔽的山洞,給她清洗了傷口,敷上草藥。
他出劍向來很精準,向她刺出的那一劍,看似正中心臟,實際偏離了一寸,傷很嚴重,但並未致命,只是她身上有很多處劍傷,失了很多血,一直昏迷不醒。
好在端晨的母親是族內的巫醫,他從小跟隨母親採過很多種草藥,對各種草藥的藥性也很熟悉,哪些可以止血,哪些可以退燒,哪些可以幫助癒合傷口,他都如數家珍。
每個晚上,他會偷偷溜到這個山洞裡照顧她,甚至這個月的滿月之會,他都假裝生病沒有去。
幾天之後少女清醒了,但她躺在草垛里,因沉重的傷勢無法挪動身體,眼睛里是一片絕望和死寂。
端晨開始試著和少女交談,但她根本不理他。
他不以為意,她不跟他說話沒有關係,他說便是。他在族中向來寡言少語,但不知為什麼,在她面前他總是說個不停。
他常常一邊給她換藥,重新包紮傷口,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話。
他給她講他們如何從遙遠的地方遷徙而來,族長和大祭司將如何在這個充滿希望的地方帶領他們重新振作,講他們為什麼要奪取這麼多的烏雲石,講他們渠山氏是怎樣一個高貴的神族後裔,那些背叛他們的人如何愚蠢和執迷不悟……
說到這些時,她沉若死水的眸子里會現出滿滿的譏誚和不屑,但仍是不吭聲。
他還給她講他們族民的生活方式,講他的母親和他的妹妹。渠山氏人都是沒有父親的,或者說,他們從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他們從小跟隨母親生活,男孩等到十六歲成人,參加過第一次的滿月之會後,就會離開母親獨自生活。
當然,還是有極少數人例外,那便是他們高高在上的族長和大祭司。族長和大祭司的位置都是世襲的,他們每年會挑選族中最窈窕最美艷的女人,來為他們生下孩子,以便從中挑選出合乎心意的繼承人。
端晨已經滿了十六歲,參加過下個月的滿月之會,他就會離開母親和妹妹,這讓他很不舍,尤其是剛滿六歲的妹妹。她特別可愛,會眨著大眼睛爬到哥哥的背上要他背她,也會在母親熬了香香的葯粥時,給他盛滿滿的一碗,仔細地烘在火爐上,等他回去喝。
端晨有時也會說起他自己對劍術的一些心得和體悟,只有這種時候,少女眼裡才會閃現出几絲光芒,整個人有了一點生氣。
一個月後,端晨猶猶豫豫地告訴她,明天晚上就是月圓之夜,他要去參加族中的盛會,所以不能過來照顧她了。
少年臉上有羞澀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說他是第一次,什麼都不會,所以開始的時候,會有富有經驗的女人來教他,他希望自己能很快學會,以免落後其他男人。
他的劍術在族內的同齡人中是頂尖的,他希望明晚他征服的女人數量,也不要太難看。
少女先是獃獃地聽著,等他說完了,終於開了口。
那是他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她的聲音猶如出谷的黃鶯一般動聽,但說出的話令他感到驚愕、羞憤和不知所措。
“愚昧、野蠻、淫蕩、骯髒、不知廉恥——世上怎麼會有你們這種人!”
他試著跟她說,他們從五歲起,族中就會有長老來教他們認字,看劍譜,所以他們不愚昧,也不野蠻。
“你們的繁衍方式難道不野蠻不愚昧嗎?”她譏笑著說,“不管對方是誰,只要是女人,都可以和她交合嗎?”
他解釋,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兩種人,男人和女人,本就該相互交合,才能繁衍出下一代。
她輕蔑地吐了一口吐沫,本不想再理他,看見火光下少年無知卻又光芒四射的眼眸,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知道你們族中這麼多痴傻兒是怎麼來的嗎?”
那個晚上,端晨第一次了解到,原來男人和女人之間,還有近親和不近親之分,近親的是和他有著深厚血緣關係的,比如說他的母親和妹妹,而近親的男女,是不能結合的,否則孕育出來的孩子,很大可能是痴傻者。
而這些痴傻者,並不是族長和大祭司說的那樣,是天罰之物,而是他們的兄弟姐妹,和他們流著一樣的血,是同一個母親十月懷胎生出來的,不該被他們像對待獵物一樣殘忍獵殺,作為劍術修鍊的活靶。
他們的痴傻,是上一輩的人造成的,錯不在他們,而在於這種不分人倫的繁衍方式。
十六歲的少年深深地迷惑了,他儘管將信將疑,但第二天晚上,他還是偷偷地離開了那個作為狂歡節日的交合盛會,沉默著來了這個山洞,坐在她身邊。
這個晚上,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說她叫明坤,十八歲,與他和他的族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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