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明坤在傷勢無礙后離開了那個山洞。
她這那裡住了大約有四五個月,走的時候她教了端晨一種龜息功,可以在一個時辰內完全止住自己的呼吸,讓身體看上去像是死亡狀態。
“也許你有朝一日會用得著。”她說,“如果能在外面的世界看到你,我會答應你一件事,作為你這段時日照顧我的交換。”
她乾淨利落地轉身離去。
她已經死過一次,天地廣闊,江海無涯,從此以後,她會為自己而活。
端晨在這幾個月內受盡了族中所有人的白眼和奚落,因為他不參加每一次的滿月之會,二祭司在檢查過他的身體后,發現他硬不起來,只得遺憾地把他降為二等族民,平日在族內做苦力,只有需要出去執行任務的時候,才會把他帶上,畢竟他的劍術極之出色。
他已經離開了母親和妹妹獨自居住在一個草棚里,沒有任何人會理會他,他無法為渠山氏的繁衍做出貢獻,除了劍術還勉強可用外,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廢人。
只有他幼小的妹妹端珞仍然會來看他,時常從母親那裡偷出好吃的食物帶給他,晚上也捨不得走。
端晨有時候會撫摸著妹妹的頭頂,告訴她一些事。
是他這幾個月所看到的一些事,偶爾也會把外出執行任務時偷偷從那些人家裡搜來的一些書拿出來,教端珞認上面的字。
端珞大大的眼睛里會露出嚮往的神情,聽哥哥講述外面世界的故事,這些故事,有些是端晨從明坤口中聽來的,有些是他從那些書上看來的,也有些是他外出執行任務的時候,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
他越來越感到痛苦,越來越窒息,不僅是因為明坤的離去,也因為他看待這個世界的眼光變了,他不再聽信族長和大祭司的那套漏洞百出的說辭,對著痴傻的同胞也再下不去手。
是的,他們都是他的同胞,他現在知道了,明坤說的沒錯,如果他們是天罰之物,那罰的就是他們的整個種族,罰的就是他們對自己同胞,對外面世界的其他人所犯下的惡行。
他再也不能理所當然地奪取那些人的生命和他們辛勤勞作換來的東西,每次他執行任務的時候,都會使出與刺向明坤那一劍相同的一招,他們是否能因此而留得性命,他不得而知。
他們除了搶烏雲石,搶漁民捕撈上來的魚,還會搶其他的東西,金銀珠寶、食物衣物、各種從未見過的生活用具,所有這些東西都上交給了族長和祭師,他們生活奢靡,隨心所欲,卻只給族人留下一點可憐的生活物資,因為他們說他們是離神域先祖最近的人,只有他們才有資格享受這些東西。
大部分族民甘之如飴,從不作他想,但端晨卻不相信了。
如果真的有神,為什麼會冷漠地看著他們一天天衰敗下去?女人生出的痴傻兒和畸形兒越來越多,族中正常的人口越來越少,男子除了做苦力,就是外出執行任務,沒有一天休息的時間,女人總是在孕育著孩子,做著家務,每個女人從十五歲起,就要開始生育,過多的負累使得她們一過叄十歲就面色無光,皮膚蠟黃,頭髮大把大把地掉。
每當她們歷經千辛萬苦,生育出的孩子被發現是痴傻兒或者畸形兒時,她們就會以獃滯的眼光看著剛剛出生的孩子被祭司們帶走,放到一個地方隨意圈養著,即使他們能長大,也逃不過作為活靶被凌虐的命運。
端晨更加沉默寡言,這裡沒有一個人會理解他,他也不敢把他內心的想法告訴任何一個人,即使是端珞,他也只是給她講講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從不會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透露給她。
每天清晨他背著大塊的烏雲石,與其他做苦力的族人機械地按照大祭司的要求,堆砌著越來越高的黑石峰。烏雲石很堅硬,必須破開一種魚,把魚腹里的粘液滴到烏雲石上,才能勉強讓石塊與石塊之間不留縫隙。
黑石峰是中空的,裡面被隔成數個石室,建到一半時,大祭司讓他們在山脊處堆了一個平台,在那平台上建了一個屍架。
那是專為堆放叛逃者屍體而設的屍架,剛剛建起的時候,那上面很空,但不久之後就會多一具出來,緩慢地增加,漸漸堆滿了最下面的一層。
端晨在幹活的時候,間或會往屍架上瞄一眼,有幾次晚上他做夢,會夢到自己躺在那屍架上,就躺在那些乾枯僵硬的屍體中間。
他知道自己想要逃離,但一直下不了決心,一是因為對叛逃者下場的恐懼,二是割捨不下年幼的,與他感情深厚的妹妹。
促使他下定決心叛逃的那一天還是到來了,那是他剛滿十八歲的一個夜晚。
作為族中正當年的男子,他身強力壯,心思敏捷,不能為族中的繁衍出力實在是太讓人遺憾,因此經過祭司的授意,這天晚上,一個女人摸進了他的草棚。
端晨一直在服用一種草藥,以逃避每月一次的滿月之會。那些男人和女人交媾的畫面不再讓他覺得燥熱,而讓他覺得恥辱,甚至有些噁心。他曾親眼見到與他同齡,以前也很要好的一個少年,在一株樹下與他的妹妹交合,一次又一次,沒有換過其他人,後來他的妹妹懷孕了,不到七個月就早產,生下的是一個已經死去的畸形兒。
族中的長老和祭師幾乎已經對端晨完全失望了,所以他已經很久沒有服用過那種草藥,當女人的手摸上來的時候,他不可避免地起了反應。
他既興奮又痛苦,既無奈又渴望。那麼一瞬間,他有了屈服和墮落的想法。
但是黑暗之中,他聽到了女人的嘆息,那是他無比熟悉的,從小聽到大的的聲音。
端晨如遭雷殛,猛然把正俯身過來的女人推開,發瘋一般地衝出草棚,一直奔出山谷,跪在那個山洞外放聲大哭。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回到了草棚,母親早已離開,他冷靜地收拾好了自己,準備去上工。
他已經決定了,無論如何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魔鬼之域。
而妹妹端珞,等他出去后,他可以再來想辦法,帶她也逃離這個魔窟。
在一次外出執行任務的時候,他事先發動了明坤教給他的龜息功,與人交手的時候故意露出破綻,生與死,一切由老天來決定。
他醒來的時候,幾乎不能動彈,渾身都在疼,但他快樂得想要尖叫,儘管他的喉嚨干啞,只能發出野獸般的兩聲嘶啞低鳴。
他費力地扭過頭,看見自己的左臂上鮮血淋漓,那塊刺著刺青的皮膚,已經被他的族人剜下帶走,那麼,在族中,他現在是一個死人了。
他裂開嘴無聲地笑著,他想,他要取一個新的名字。
取什麼好呢?他費盡心思地想著,想起一本書上看過的一個名字,叫什麼都好,只不要再叫端晨。
他如饑似渴地呼吸著這片天地下的空氣,即使空氣中充滿了血腥的味道。
等恢復了一點力氣后,他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他伏在一片山林中,用尋到的草藥為自己療傷,等到他感覺好一些的時候,他拿起一塊堅硬的石頭,往自己的臉上用力砸。
一下,又一下,直到昏死過去。
一年後,他加入崇清洲的劍宗門派明月宗,再一年,他成為明月宗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峰主,明月宗指劍峰峰主楊桓的名字,開始在崇清洲的各個角落被提及。
他很用心地做好掌門安排的每一件事情,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劍術心得和體悟整理出來交予門派,按照掌門的指示創建了戰堂,用心挑選每一個戰堂弟子加以訓練,指點他們的劍術,親自帶著他們執行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