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的一根如生長的珊瑚般凸出水面,蠕動著,在布魯斯好奇的眼神中變成了人形。
人體的線條逐漸清晰,並且清楚地和周圍的環境區分開來。每一根線條都是柔和的,彷彿從千萬次掃過紙面的稿線中精心挑選而來,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哪怕只是是十數條線也能將紙面塗成色塊,經過千萬次描畫的紙面只會變成純黑。
從一團被鉛筆塗黑的色塊里選出的線條,和不打草稿直接畫是沒有區別的。
可是,假如不從千萬條線中挑選,為什麼這些線條會那麼完美?
真讓人困惑不是嗎?明明只是線條而已,線條有什麼特別的呢?但只要你真正站在它面前,親眼目睹過它,就會知道那根本就是兩種概念的東西。
它看起來也比實際上更大。
很多畫像都能做到,要空泛地講些技巧的理論也很簡單,無非就是對空間的運用啊,光暗的對比啊,色彩的巧妙啊。
甚至不需要是傳世名畫,連傑作都能有這種效果。
那和眼前的這玩意根本不是一回事。
線條微微地浮動著,輕輕地顫抖著,柔柔地飄蕩著。就好像烈陽下,徐徐的小風裡,半透明的風箏線在地面上落下的那種,很淡很淡,淡得幾近於無,讓人疑心是不是眼花了、看錯了的影子。
讓人忍不住死死地盯著看,想用眼神拽住它,盯得雙眼都酸澀無比,泛著淚花,於是忍不住了,用力地閉一閉眼睛,眼珠子在眼皮下面惡狠狠地擰上幾圈。
擰得能感覺到眼球後面的神經牽繫著眼球。
好像有點能看到從腦子裡伸出來的、樹根一樣的青紫色血管爬在眼球上。
按道理說,眼球自己是看不到眼球後面的東西的吧……是這麼回事吧?不太能確定,可能是看得到的。不過,這倒也無所謂了。
細絲般的血管的尖端不斷分叉,變得更細、更密,鑽進眼球裡面,密密麻麻地塞進去,可能把眼球裡面都掏空了。就好像是樹根包裹著礦石吸取裡面的營養一樣,血管也在努力從眼球里吸取營養輸送進大腦。
是什麼東西,被眼球攝取到,然後順著血管和神經,被輸進了腦子裡呢?
可能是眼球在眼眶裡面擰得太用力了吧,所以才會那麼暈。
再睜開眼之後,看到的所有東西都蒙了一層濕乎乎的淡紅色。眼球裡面突突地蠕動著什麼東西,好像血管在眼球裡面生了只短短胖胖的蠕蟲,這小蟲子正鑽卵殼似的往外鑽。
布魯斯有點頭暈,還有點想吐。
但又不是很暈,也沒真的能吐出來。一種……東西,絞著他的腦水,胃裡脹得厲害,想把東西全倒出來;又空得不行,胃袋攪來攪去攪不著實物。
喉嚨口和舌根往外翻湧著酸水,唾液被刺激得噴泉一樣往外涌,布魯斯咽都咽不過來。他咬著牙強行吞下去,吞出一陣“咕咚”聲,倒像是他往自己肚子里丟了幾塊大石頭。
“噢!真抱歉,真抱歉!是我來遲了,我的錯,我的錯。”人影靠過來,親密地攬住布魯斯的肩膀,一隻手攙扶著他,另一隻手在布魯斯的背後有節奏地拍打,“好些了嗎?布魯斯?”
“……你來早來晚都得有這麼一回事吧。”布魯斯喘著氣說,“別拍了別拍了越拍越……”他嘔了一下,幾乎要嘔出體腔的臟器。
布魯斯不怕這個。他恨不得真能把肚子里的東西全嘔空,胃啊肺啊心啊食道啊……全部都吐出去好了。
全部都吐出去好了。身體內部所有腥鮮的、滑膩的、柔潤的肉塊,韌而薄的黏膜,細小的骨骼,脆嚼的軟骨,切碎掉、溶解掉,就這麼像被注入了消化液的蟲肉一樣化成湯,然後全部都吐出去,就像被剖開腹腔、清除臟器的蟲子,只留下堅固的外殼。
那沒什麼不好的。
然而一隻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胃,暖意滲皮膚,順著血液流遍全身。布魯斯漸漸緩過神來,卻總感到身體很不對勁——怪異,像是不屬於自己的內臟被強行塞進了身體,像是套著不合身的、過緊過小的皮囊。
“好多了嗎?”那個不知是什麼的玩意兒說。
布魯斯稍微猶豫了一下。
他其實沒有那麼好奇,也並不是真的想看它。他剛才試過看它了,運用一下藝術修辭,他會說那感覺並不美好。
可是,即使他現在仍然有點想要掏出自己的眼球、扯斷連接在眼球之後的神經與血管;即使他現在仍然有點想要用指甲撕開肚子,挖魚腹一樣挖個乾淨,卻感到了無盡的生命力和旺盛的活力狂野地湧入。
那是一種……美妙的,寧靜的聲音。
像是沉沉地睡在某個從未有人類踏足的荒野之中,溪流潺潺,青草拔高,樹木將頭頂的陽光與地底的養料往來運送。生命呢喃不休,彷彿壞收音機發出的低柔的底噪。
布魯斯站穩身體,看了過去。
兩粒小小的珍珠點綴在年輕人的臉頰上,而他顯現出了極致簡潔的線條可以怎樣勾勒美。根本看不清,每一根線條都綴滿了光斑,每一個光斑都在奏響聖歌,每一首聖歌都醇香如蜜酒,每一滴蜜酒都眩目、宏大、高昂……
然後宛如鳴奏曲舞至最高峰,一切戛然而止。
“醒了嗎?堅持住啊,布魯斯,”年輕人用擔憂的目光注視布魯斯,“這可真是,如果你死掉的話會很麻煩的,說到底我也只是一幅畫而已,雖然讓觀眾瘋狂到變成怪物或者死掉對我來說是很簡單的事情,讓死掉的人類復活就不是我能做到的了。”
布魯斯笑了幾聲,嗓音里滾動著粘意,他虛弱地自嘲道:“我也還算是人類嗎?”
“姑且算是吧。”年輕人回答,“哪怕看過太多次超過人類極限的東西、有過太多次徹底瘋狂的經歷、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親密接觸過,死去活來無數次,清洗大腦比死去活來更頻繁,被——”
“你不需要把我悲慘的過去全都列舉一遍,先生。”布魯斯有氣無力,但又十分堅定地打斷了他,“我還算是人類,我明白了。”
他借著對方的力道穩住身形,慢慢鬆開雙臂,而後端詳對方,試圖從中找到屬於繪畫的痕迹。
“叫我桑西好了。”桑西愉快地說,“你看,我說過再會的,韋恩先生。”
桑西看上去很像人類——非常像人,然而絕非是人。
桑西令布魯斯想起了某些時刻的亞度尼斯。
活潑,愛笑,妙語連篇,一旦說起什麼話題就怎麼也止不住口,就算旁聽的人想要打斷,亞度尼斯也會用含情的濕潤眼神凝視過去。他只是笑意微一收斂,不管想要打斷的人是有多殘酷無情、鐵石心腸,都會油然而生出溫柔的愛憐,情不自禁地接著聽下去。
布魯斯體驗過很多次。相信他,他有經驗。
那是亞度尼斯最有魅力的時候,別誤會,不是說亞度尼斯的魅力會在某些時候增加、某些時候削減,只是那種狀態的亞度尼斯所散發出的魅力是最安全的,也最有人性。
那時候的亞度尼斯會有情緒,那時候他表現出的情緒不像是裝出來的。
桑西坦然自若地任由布魯斯打量,朝他露出笑臉。布魯斯猛然驚覺為什麼他沒有在見到桑西第一面時意識到對方不是人類:桑西的神態里飽含情緒,而那是一種十分親近於人的東西;他的情緒如此碩大無朋,以至於壓過了他非人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