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上他了?”布魯斯充滿好奇地問。
“他是誰呢,布魯斯?”桑西說,“‘他’是指歷史上那位真正的拉斐爾嗎?還是指神?”
“你愛上亞度了?”布魯斯停了一下,“等等,為什麼還會有拉斐爾……等等,拉斐爾·桑西?神又是怎麼回事?亞度不是神,你不如說他是惡魔或者魔鬼之類的東西會來得更有信服度一些。”
“啊。他那時候還不是亞度尼斯。”桑西低低地說,“你沒有在那個混亂而骯髒的時代長大,布魯斯,你不知道他出現在拉斐爾眼前時究竟有多美……”
他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天。
傍晚的火光在水面糾纏出絲絲縷縷的暖紅,水荇飄搖招展,碎花殘葉點綴其間,有毒的、掐進去會流出粘稠白汁的漿果撒布在長莖周圍,微風吹來的灰塵與風沙將所有色彩都染得有些臟,像一幅讓人既覺得技巧拙劣又覺得筆觸高級的畫。
那時候真的有過這樣如夢似幻的一幕出現嗎?
“他在拉斐爾的眼中是繆斯,純粹的藝術之美的化身。無數人為他傾倒……”
唯一沒有被染臟色彩的人走在水邊,粗麻布料胡亂堆疊在身上,遮住了頭臉,骯髒破舊得不像話——然而,那都是無所謂的。
他露出了一雙浸水寶石般的眼睛。
深潭一般純粹的瞳仁,毫無感情的色彩,然而又是如此之美,宛如蝴蝶鱗片般瑰麗奪目,再怎麼虛假也令人驚嘆其美。
“不是因為拉斐爾愛他所以才美化他,那是錯誤的順序,布魯斯。後世的所有傳說都弄反了,拉斐爾正因為他如此之美才會愛他。一個虔誠的教徒看到亞度尼斯,認為自己看到了行走在地上的神。”
聽得津津有味的布魯斯不由想象了一下亞度尼斯穿著麻布站在水邊的樣子,那想必是個誘人的圖景,可惜無論如何他都沒法把亞度尼斯和神聯繫到一起,至少絕不是一個教徒認為的那種神。
聖潔這個詞和亞度尼斯完全不搭邊啊!離譜程度堪比形容哥譚市時說它和諧美好適合安居。
“不對,”布魯斯忽然醒悟,“他覺得亞度尼斯是神他還跟亞度尼斯搞上了?”
“雖然拉斐爾確實表現得謙遜溫和,但他也同樣有藝術家的狂妄傲慢。很少表現出來而已。”桑西偏過頭,“還有,他們是相愛了。”
“嗯。”布魯斯含糊地應聲。
他自覺不該說出只有你——畫下你的作者,一個人陷入愛情的真相,然而桑西的微笑,預示著他已經對布魯斯未曾說出口的話瞭然於心。
“他那時候還不是亞度尼斯。”桑西說。
布魯斯注意到他把之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背後有什麼含義嗎?意識深處,布魯斯覺得自己能聽懂桑西在說什麼,而且已經有了不少線索,他只是還沒有把所有線索都聯繫起來。
那時候亞度尼斯還不是亞度尼斯,亞度尼斯還不是亞度尼斯……
布魯斯的視線被桑西發間的蝴蝶吸引住了。
記憶呼嘯著翻湧過來,慘白的月光、月色下遍身豁開小口的青年、腳邊殘碎的蝴蝶羽翼,詭異的血色線條和在繁衍運動中力竭而死的人群——
是在亞度尼斯誕生前發生的事情?
現在想來,那些不著寸縷的人體確實很難看出時代背景,布魯斯只是下意識地覺得他們應該都處於某種意義上的現代,最主要的證據是那些人都皮肉光滑、肢體健康,沒有半點體力勞作的痕迹。但他們其實也完全可能是中世紀的人,大抵都是些權貴人士……或者權貴人士專為祭祀圈養的羔羊。
布魯斯覺得頭疼。他知道他的推測大概率是錯的,在缺失大量線索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可能和真相南轅北轍,這時候他最該做的事或許是放空大腦聽對方講述故事,最多把故事的細節記下來留到以後再進行拼湊。
唯一的問題是,布魯斯不確定自己事後還能不能記得這些故事。
海浪在他們的腳下起伏。沙沙聲溫暖得像一場春季的細雨。
半空中那隻垂死的蝴蝶還在緩慢地飄落,布魯斯仰頭望著它,驚覺剛才這段時間裡他只顧著聽桑西講故事,完全把自己的處境拋在腦後。
不知道為什麼,這隻蝴蝶還活著。它墜落的速度慢得像是永不結束,慢得像是這一幕被某種力量精心截取、反覆重播,而蝴蝶和他都被困在循環的時間中,永遠在走向墜落,永遠經歷和回顧著希望即將熄滅前的絕望,卻又永遠不至於真正地絕望。
某種程度上,布魯斯認為,這可能也是亞度尼斯本人的感受。
至於亞度尼斯是否還算得上人或者是否能夠感受,這就是另一個討論起來或許能寫出千萬字巨著的話題了。
他轉過頭,正看到桑西也仰頭遙望蝴蝶。
組成他軀體的每一根線條都是那樣輕盈柔美,而那線條本身宛如流動的光,寥寥幾筆便勾勒出寧靜的側影,即使在一動不動的時候,生機也源源不斷地逸散出來,彷彿被投入水中的石頭表面聚集起氣泡。他明明是靜止的,線條起伏之中卻迸發出詭妙的動感。
“終其一生,拉斐爾也沒能畫出繆斯的相貌。每一幅以他為主角的畫像都只是對於美的拙劣模仿,但就算是這樣的拙劣模仿,也讓他的技藝愈發精進……臨死前,拉斐爾留下了最後的遺作。我。”
桑西垂下頭,沖著大海微笑,那笑容神秘莫測,令布魯斯產生了一種感覺。那是什麼感覺?是厭惡嗎?是同情嗎?是喜愛嗎?是悲傷嗎?
他著迷地盯著桑西看,卻不知道這幅畫為何令他如此著迷。
“我。”桑西輕輕地說,“一幅肖像畫,一張自畫像。拉斐爾落筆的時候已經虛弱得無法舉起手臂,每畫一筆時都必須蘸取生命作為顏料,畫每一筆時他都想著他的繆斯和愛人。他畫的難道是他自己嗎?不,儘管我是以他為藍本創造出來的……但我並不是他。”
一句話從布魯斯的嘴唇邊溜了出來:“就像所有以亞度為模特的畫像畫出來的都不是亞度一樣。”
那是當然了。拉斐爾畫中的人都是什麼樣子?典雅、寧靜、柔和,朦朧的光暈始終籠罩著他筆下的人物,他畫中的光芒簡直不是光,而是幸福溫暖的雪被,正呵護著脆弱的冬苗。
那位歷史上的畫家,他的落筆是何其柔軟啊,如此輕軟、紗霧般單薄的光芒,究竟是怎樣染開的?他筆下的人物,又是何其聖潔悲憫,彷彿又無限的愛能傾倒給人世。
亞度尼斯——布魯斯琢磨著,覺得亞度尼斯應當也是有無限的愛可以傾倒給人世的。
就是他的愛相比起帶給人幸福,更可能把人世變成一大團長著觸手、互相糾纏的肉團或者類似的東西。
能把亞度尼斯畫成那副樣子……那位大畫家怕是沒剩下多少理智了吧。
拉斐爾並不答話,只是含著微笑凝望布魯斯。
蝴蝶裊裊落下,激起一陣海波。海面的鱗粉驟然閃爍,彷彿在點與點之間跳動細小的閃電。電光擊穿了布魯斯,光流點亮了整片海面,恍如一輪偌大的圓月。
圓月中,小格雷森的剪影合攏雙臂。
布魯斯在劇痛中拚命眨眼,彷彿瞬間從一個夢中跳出,又倐而墜入另一個夢境之中。愛麗絲無機質的藍眼默默地盯著他,布魯斯與她對視,眼球后的血管突突直跳,勒得他太陽穴脹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