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說現在。瑪格麗塔鐵鉗般挾制著拉斐爾的手腕,瞳孔里光芒晃動,預示著無數種情緒在其心靈中廝殺搏鬥。她迷濛而沉靜地凝視著拉斐爾,彷彿正在直視他的靈魂,挖掘他深處潛藏的一切秘密。
然後她鬆開手,垂首吻住拉斐爾的嘴唇。
他有感覺。
自從在城中看到那幅畫開始……自從看到拉斐爾的面孔,觸摸他的微笑,他的溫度,體悟過他的攀升、高潮與狂喜,瑪格麗塔就產生了許多種感覺。
它們那麼稀薄,卻又那麼複雜。他感到自己產生了變化,有時候他覺得他的身體不再是自己的因為他無法控制它,那和過去那種不熟悉所導致的生澀不同。
他在過去無法控制身體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在所難免地時常跌倒,他現在無法控制身體卻像醉酒一般醺然、鬆弛,既感到自己變得極其敏感,又感到自己變得麻木遲鈍。
感覺。太多的感覺。在他龐大的思想和身體中,它們渺小得像整個宇宙中的一粒塵埃,然而無論如何也是獨一無二的一粒塵埃。它不斷被他粉碎——出於無心,又不斷地在他身體里翻攪著,擴散著,最終充斥在無形的迷霧,他的本體之中。
真奇怪,這些感覺。他以為它們會很快消散,猶如太陽下的積雪一般融化,它們實際上也確實融化了,可是沒有消失,而是長久地停留在他的身體里。它們既沒有變多,也沒有變少,只是改變了形式,成為了更加適合與他共存的模樣。
那很難說是舒服還是不舒服,亦或者愉快還是不愉快。
他有感覺,而感覺所帶來的,就只是單純的……陌生。
就像吃下蘸過開水的冰塊,溫熱的口感之後是刺骨的寒冷。不對勁,不恰當,不屬於他。過去的他未曾有過這樣的體會,而現在的他,應當是沒有感覺這種東西才對。
就像一個孩子一樣,瑪格麗塔試圖從活躍的母親那裡得到答案,而母親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吞噬著、佔有著,一刻也不停地重複著生產。
從母親那裡傳來的迴音只有被本能佔據的混亂,淡而無味,就像一大塊壓縮餅乾,迷人之處在於那真的十分管飽。在和母親相鏈接時瑪格麗塔多半都是飽足的——雖然那種飽足並不舒適,準確地說,那是一種在胃裡塞滿壓縮餅乾后灌下等量清水的飽足感。
母親是溫柔而慷慨的,然而,就像孕育了文明生命的河流一樣,她泛濫和改道起來也極端慷慨。
感覺,母親廣袤無垠,因而他也能將感覺傳遞給母親。那很簡單,只要他將它們剝離開來,推到母親的宮房之中……母親將會消化一切,沒準兒還能利用這些感覺孕育點什麼。
假如他這麼做,那麼母親產下的幼崽相比起他的兄弟姐妹,身份將更貼近他的子女。雖然母親的孩子都是他的子女,但在瑪格麗塔自己的想法里,子女與子女之間也還是親疏有別的。
不過他不喜歡孩子。他們又小、又弱、又吵鬧,唯一的優點就是吃起來很爽口。青嫩嫩的,有點蔬菜沒煮熟時特有的生味兒,又有肉類的腥香……瑪格麗塔計劃著哪天餓了就回去好好吃上一頓。
母親不會在意的。祂自己也愛吃呢,而且他是祂最寵愛的孩子。
那麼,這些感覺就留下來吧。可能會造成很多後果,畢竟誰也不知道祂們擁有感覺,屬於人類的感覺,會是什麼下場。
也許會像奈亞那樣?不過,瑪格麗塔出生時奈亞似乎被一個人類愚弄了,因此長時間尾隨其後,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對方的命運。
瑪格麗塔還從未認識過這位據說是唯一一個能真正理解人類、體會到所有人類感情的同族。祂把這件事列入了軀體,也許,在飽餐過兄弟姐妹之後,祂會去品嘗奈亞的味道。
那會是很久之後的事情。又或者幾分鐘之後。誰知道呢,要說多變,他自己可是和奈亞也不相上下啊。
但這幾分鐘是確定的。
不會改變,永恆不變,時光因此不會倒轉。
在這幾分鐘里,他要吻一個令他有所感覺的人。
第180章 第六種羞恥(18)
拉斐爾盡情地享受著愛人的親吻。
瑪格麗塔的嘴唇與舌頭,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儘管和人類相似,卻在細節上處處都與眾不同。
就說最明顯的吧,她的舌頭完全就是一團軟糯的肉塊,和人類的扁平大相徑庭,並且她的舌頭中沒有作為支撐的軟骨。也就是說,她的舌頭可以曲張、拉伸、膨脹與收縮,更沒有粗糙的舌苔作為阻撓——沒有舌苔其實讓接吻缺少了很多樂趣,不過,瑪格麗塔對此也很有辦法,拉斐爾能清楚地體會到,她能讓舌面長出許多細小如茸毛般的觸鬚。
以及更多。那就不足與外人道了。
她的嘴唇……總體上說還是和人類的嘴唇保持一致的。儘管拉斐爾對她能像蛇一樣無限地張開下頜、吞入比自身龐大數倍的東西毫不懷疑,但她並不打算這麼做。
很普通地,瑪格麗塔微微開啟嘴唇,用帶著紋理的唇面輕輕吸吮、摩擦他的,力道很輕微,幾乎不會讓拉斐爾感到刺痛,只是有些酸脹而已。
拉斐爾盡量不去考慮危險的內容,比如她是不是正渴望他的血肉,又或者她的體液是不是具有毒性,再或者她是否也有與眾不同的結合方式什麼的。
這是個可愛的吻。對一個非人來說,可愛程度尤甚。
她基本上是在忍耐著,不去嚼碎一顆內里夾心外殼酥脆的糖果,只是小心地用舌頭去舔舐而已。拉斐爾簡直能在腦海中構建出一幅油畫,內容是一條巨蟒纏繞在食物上,不停地吐出蛇信去觸碰,用鱗片與肌肉去丈量,卻怎麼也不去把食物完全吞入腹中。
啊呀,那條蛇一定有著黑色的鱗片和黑色的眼睛吧?
拉斐爾在意識深處興緻勃勃地思考著,要那種純凈如夢魘般的黑色,就像從最濃稠的黑暗中摘下來的那樣,但是,那種黑色又必須有絢爛的光彩作為點綴,一種“五彩斑斕的黑”。要什麼樣的礦石作為原料,才能調製出那樣絕美的黑色呢?也許該從昆蟲身上找找靈感,有些黑色的蝴蝶就有這那種曼妙的鱗粉,在陽光下,它們深黑的翅翼會泛起正午陽光下的水面般的波光,就是在色調上略有缺憾,不過,將成色極好的寶石磨碎后添加進顏料似乎能有不錯的效果……
“我是那條引誘你的蛇么?”話語從瑪格麗塔的唇舌縫隙泄露出來,清晰得就像她並未同人親吻一樣,“我可不是那麼喜歡被視作毒蛇。我是說,它們連四肢都沒有——我可以接受任何數量的手腳,但不能接受這個數字是零。”
拉斐爾並不奇怪她能讀取他的思想,但他也並不刻意地控制自己的想法。不是說他沒試過,正是因為嘗試過,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控制自己的行為,在最為愚蠢和傲慢的人面前也保持謙遜和寬容,那已經用盡了他的忍耐力。他的心智是自由的,必須自由也只能自由。
他自由地想,你真正的肢體數量是零,對吧。
“……”
瑪格麗塔依然吻著他,但像個不滿的成年人一樣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情緒:她噘起了嘴唇。
並且用牙齒咬了拉斐爾一下,不太用力,既不會留下傷口也不會留下齒痕。不如說以她的牙齒構造,要麼就是完全以蠻力撕下一塊肉,要麼就留不下任何。
“和蛇還是不一樣的。”這個吻結束時瑪格麗塔說,“你見過在河面上飛舞的、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團黑霧的蟲群么?我更像是那個樣子的。”
“聽起來不像是有性別的東西。”拉斐爾思考著,“不過,天使似乎也同樣沒有真正的性別,儘管一般來說我們都會將它們畫成纖長的少年或者豐腴的少女……”
“我們有。”瑪格麗塔回答,“但我們的性別是個相對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