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之後 - 宦官之後 第19節 (2/2)

連亭心想著,對啊,那明明更像他兒子的審美嘛,瞧這大紅燈籠多喜慶。
他的崽可真厲害!
不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除了這些布置外,審美不知道為什麼一直都有點微妙土感的絮果小朋友,還給他爹準備了一桌精美的菜肴。都是他……一個個親自在試菜過後選出來的。他畢竟才六歲,不可能真的上手做菜:“但長壽麵是我下的哦。”
絮果剛剛就是去下面了,這種沒辦法提前做好,只能準備好材料把控時間。
那是一碗看上去頗為素凈的熱湯麵,淺淡的金棕色高湯中,是根根分明、疊放工整的細面,湯底清澈見底,佐以油菜、蔥花,還卧了個焦黃的煎蛋,一口下去,勁道爽滑,鮮香撲鼻。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吃上這麼一碗,整個人都舒服通透了。
“我們絮果超棒的。”連亭現在夸人的辭彙正逐漸被兒子同化。
在唱完調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的生辰快樂歌后,超棒的絮果就再堅持不住,徹底斷電,靠著阿爹睡了過去。他就像個實實在在裝了一袋子土豆的小麻袋,沉沉地倚在阿爹懷裡。睡著了都還在想著,他今天真的好棒哦,竟然堅持住了,等到了阿爹,等到了阿爹說自己今天超開心的。
連亭本來覺得能有生辰禮物就已經很好了,現在才發現,是他格局小了,他還可以變得更快樂。
以及,玉佩炫耀早了啊,看來明天有必要再秀一輪。
不苦大師表示:“那我建議你去廚房看看。”
后廚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灶台上、桌案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盛著食物的碗碟,有不知道失敗了多少次的麵條,有看上去顏色不太美妙的泡沫,甚至還有根本不知道是什麼的蓬鬆物體。
簡簡單單一碗面的背後,是絮果不知道練習了多少遍的堅持。
“絮哥兒一開始說要給你做什麼生辰糕點,但是沒成功。”不論是絮果還是廚娘,好像都搞不懂絮果到底想要什麼。“後來他就退而求其次,想給你做個壽桃,我心說你才多大啊就搞壽桃。”結果自然也沒成,因為壽桃其實很有技術難度,“最後就是你看到的長壽湯餅了。”
湯餅就是麵條,大啟古稱叫湯餅,這些年才逐漸演變成了面,但大家基本都是混著叫,並沒有徹底轉變。好比不苦覺得這個時候就該叫湯餅,畢竟他們可是來給人家過壽的湯餅客啊。
絮果的阿娘以前愛看話本,總吐槽哪有給人做飯做得亂七八糟、味道稀奇古怪,自己卻一點都不嘗的?絮果牢牢記住了阿娘的話,做好之後一定要自己先嘗一口。而嘗了之後的代價,就是他做了無數遍。
因為他一開始做的真的不好吃,哪怕有廚娘在一旁協助也一樣,但絮果也是真的有韌勁兒,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好不容易才有了最後送到連亭手上的那一碗集大成者。
對於絮果的這一番辛苦,不苦不酸那肯定是假的。他能忍住沒陰陽怪氣,只能說明他和連亭是真的關係好:“我陪他做了整整一天啊,他小子倒好,最好吃的那一碗就舀出來了一勺讓我溜了溜縫,剩下的全給你了。”憑什麼啊!“狗剩你的命怎麼就這麼好?!”
這話剛說話,苦先愣住了,恨不能時光倒流,自己回去抽自己沒把門的嘴。
因為哪怕是關係再親密的朋友,有些話也是不能說的。至少不苦覺得,他不該和連亭提什麼命好不好的鬼話,還有誰的過去能比連亭更苦呢?他能有今天……
不承想,在後廚跳躍的燭火下,映襯出來的是連亭好像連五官都變得柔和的面容,他輕聲說:“是啊,大概是我上輩子救了天下蒼生吧。”
這輩子才會有這麼好的孩子。
***
永寧七年的年末,對於連大人來說,真是喜事一件接著一件。
就在他生辰宴不久之後,貪官梁有翼即將被處斬的消息就判了下來,一道明黃的聖旨上,蓋著的是楊黨與清流兩派宛如催命符般的殷殷期盼。
行刑的那一天,連亭特意帶著不苦上了馬車,一路揚鞭向涇河疾馳而去。
歷朝歷代處決犯人多會選在熱鬧繁華的街市,有說是為了以儆效尤的,也有說是用人氣壓邪氣的,總之,雍畿的刑場就設在三大鬧市之一的涇河夜市。白天的涇河也是車馬如雲、比肩繼踵。涇河一共有四橋,昭明橋下,便是出紅差的現場。
“不妙啊,還沒到昭明橋,我就已經感覺到了血光衝天。今日不宜出門啊。”不苦大師再次開始神神叨叨地裝神棍。他這話放在別的時候確實不假,每年秋審過後,京中總要集中處決一大批犯人,昭明橋那一帶石板上的血水沖都沖不掉。
但是……
“陛下今年剛繼位,才大赦了天下不久,這個冬天能處死幾個人?”連亭無情拆台,“說人話,你到底想幹嘛?”
“應該是我問你吧?你想幹嘛?”
連亭自然是要親眼看著梁有翼死啊。能最清晰地看到行刑現場的酒樓內,二樓最好的位置已經提前被連亭包下了。但他不想一個人見證,就拉來了不苦陪他。
他們站在樓上,看著下面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手拿爛菜葉子和臭雞蛋的百姓。如今午時還沒到,刑部的監斬官也沒有就坐,但現場的群情已經十分激憤了。他們不知道朝廷的博弈,看不到楊黨的彈冠而慶,只想看到當年造成開陽大水的罪魁禍首伏誅!
連亭單手撩開了酒樓的竹色捲簾,眼中無喜無悲,活像寺廟裡神壇上的玉面菩薩。
只不過這個菩薩不吃香火,他吃人的。
不苦:“!!!”謝謝,有被嚇到。
而當梁有翼真的人頭落地的那一刻,他的眼中還充滿了不敢置信,他明明已經幫王爺咬了楊黨的人啊,他付出了代價,那邊怎麼能不守承諾?
那天的陽光是如此刺眼,可他在生命的盡頭還是鬼使神差地抬頭,正看到了高樓上的連亭。
目下無塵,表情不屑,他不是在審判什麼,只是想讓梁有翼實實在的明白什麼叫因果報應。就像在開陽大水中喪命的那一千三百五十七名百姓,他們是那麼的相信縣府,相信梁有翼修建的堤壩,不想在睡夢中就被輕易奪去了生命。
冤有頭債有主,今天就是他梁有翼還債的日子!
梁有翼死了,連亭心中的大石也就終於落了地。他從袖中的荷包里,拿出了兒子早前——早到大概是在秋天初遇的時候吧——給他的糖。奇怪材質的糖紙里,包裹著的是晶瑩剔透又五顏六色的糖塊,連亭含了一塊到舌尖,就被前所未有的甜充斥了口腔。
十五年前的鎮南,不過六歲的連亭被強硬地送上了全是閹童的板車,裡面充斥著尖利刺耳的哭鬧,臭不可聞的汗漬,但再糟糕的環境都不及那種籠罩在所有人頭頂的絕望。
他們很清楚地知道,他們被拋棄了。
他貪婪的父親咧著一嘴的黃牙,迫不及待地想要從官老爺手上討來銀錢,既顧不上他的惶恐,也顧不得他的不安。
他愚昧的母親一手抱著小妹,一手牽著大哥,在心力交瘁的環境下把本來答應給他的糖塞到了哭鬧不休的小弟嘴裡。只敷衍地哄了他一句:“就讓給弟弟吧啊?等去了二叔那邊,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小小的連亭難受極了,他本以為當時的那種感覺已經足夠糟糕,但他怎麼都不會想到,京城才是噩夢的開始。他在最不知所措的年紀,只等到了二叔的死訊,以及那讓他生不如死的一刀。
十五年後,連亭才終於等到了屬於他的糖。
不苦大師賤兮兮地湊上前,用肩膀擠了擠友人。他們此時已經離開了昭明橋,正在前往千步廊給絮果買棗泥酥的路上:“你剛剛吃什麼呢?給我也嘗嘗唄。別這麼小氣啊,哥們什麼時候短過你的吃喝?”
“大師您不辟穀啦?”連亭眼都沒抬一下,老神在在的依在馬車上,享受著這個明明每次回憶起來都會覺得憤怒但如今卻只剩下平靜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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