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這才確認,忙使人打開城門,迎幾位大人入城。
東城驛處城外三十里地,欽使自不能在那處辦案,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必得入城。季溫與郡守原打算今夜迎候欽使,飲宴洗塵,把酒言歡,宴散之後,便在官驛歇一夜,明日隨欽使一同入城。
如此,一晚宴飲下來,東城郡大小官吏,也算在漢王與盧尚書面前混了個臉熟,辦起案子來,揭過的揭過,化小的化小,活個稀泥,兩郡的案子便能過去了。
誰知一開始,就碰了個硬釘子!
季溫綳了張臉,到郡守府外,門上兩盞燈籠一照,瞥見身後那一撥面色沉重的官吏,他蹙了下眉頭,往後如何尚不可知,人心不可散。
門口站立的幾名僕役上前來牽過韁繩。季溫翻身下馬,郡守愁眉不展地上前,道:“大人,漢王殿下似乎頗為不好接近,這可如何是好?”
明日欽使必得入城,入城便是查案,若是漢王殿下那處再打點不好,前途堪憂啊。
季溫站住了腳步,環視四周,人人都是憂心忡忡的模樣。他冷聲道:“諸位怕的什麼?事已至此,難道還有退路?”
郡守容色一肅,與左右對視一眼,抬袖道:“我等自是以季大人馬首是瞻,只是往後如何行事,還請大人明示。”
季溫抬眸,望了望黑沉沉的天,天上星辰閃爍,萬里無雲,想必明日又是個驕陽灼灼的熱天。
“漢王殿下不假辭色,未必是存了心要與我等為難。諸位休忘了,那位盧老尚書可不是好相與的。”
眾人恍然,郡守試探道:“大人的意思是,殿下與我等劃清界限,是做給盧尚書看的?”
季溫哪裡知曉,他心中也慌得厲害,面上做出鎮定自若的模樣來,從容撫袖:“太常總是殿下岳父,他牽涉其中,殿下怎能不管?必得乾乾淨淨地將他摘出去。”
然而太常牽涉甚深,要將他摘出去,便得將此事平了。
這道理,眾人皆知。郡守連連點頭,季溫抬了抬眸,淡淡道:“事已做下了,要麼生,要麼死。殿下那處,有我,諸位可要管好自己的嘴。”
他語氣冷淡,那雙眸子在黑夜之中陰沉冷酷,郡守打了個寒顫,忙斂袖道:“下官明白。”
季溫這才滿意,舉步往府中去。
天微明,東方吐白,漢王聞著雞鳴起身,梳洗更衣。
離京之前,王妃曾言兩郡百姓必是度日艱難,她欲親眼看看,也好預備如何撫民,便棄車騎馬。
東城郡地勢多山,沿途過去,可見群山。漢王不識稼穡,帶來的幕僚中卻有頗通農事的,與她並騎,一路解說。
官道兩旁成片農田,種了小麥,小麥長勢喜人,麥穗結得飽滿。偶爾可見農人荷鋤而來,于田間勞作。
幕僚頗為欣喜:“倘若一郡莊稼皆如此長勢,今年百姓便不愁無食度日了。”
漢王皺了下眉,顯得有些憂愁。她是明白眼見為實的道理的,可她更相信王妃。王妃見識廣,比所有人都厲害,她說的,一定是對的。
幕僚見漢王不喜反憂,心道,殿下愈發喜怒難測了。忙正色斂容,侍奉得愈加恭敬。
漢王倒不曾留意幕僚有何變化,她努力思索,倘若眼前所見皆是假的,又是如何維持的假象?
麥苗迎風晃動,一眼望去,竟有麥浪。怎麼看都不像假的。
能問問阿瑤就好了,漢王不由自主地望向車駕,王妃在裡頭。
出發之時天尚未大亮,自是涼風習習,眼下過了辰時,日頭漸漸升上來,已有些熱了。好想要阿瑤抱抱,阿瑤身上涼涼的,還會變出冰塊來給她驅暑。
但是不行,正事不許耽擱。
漢王愁得耷下了眉毛,戀戀不捨地又望了車駕一眼,又去認真聽幕僚解說東城郡主要作物。
城池外季溫等人早已相候。漢王並未下馬,徑直往城中去。
入城一看,漢王更是驚訝。只見城中行人如織,往來不絕,酒家鋪肆,鱗次櫛比,一派繁華之景,雖遠不及京師,亦稱得上太平和樂了。
此間百姓好似從未有過不平事,亦不曾受盤剝搜刮,面上皆帶了點笑意,見了郡守,匆匆往道路兩旁退讓,也未顯出懼怕之色,自然得很。
漢王雙眉緊鎖,盧尚書也掀了窗帘在看,神色亦不輕鬆,見漢王望過來,令御者將馬車趕上前,與漢王並駕。
“殿下,愈是反常,便愈嚴峻。”盧尚書壓低了聲,“東城乃郡治所在,繁華一些也是常理,但這往來百姓未免太過鎮定。”
漢王眨了下眼,不知尚書所言鎮定是何意,欲開口詢問。但是盧尚書本就嚴厲,此時因說著險峻情形,便愈加肅然。漢王彷彿見了年幼時很兇的先生,連皇子犯錯都敢不假辭色地加以訓斥。
她不敢問了。有阿瑤在,阿瑤會教我,漢王想道。當即擺出了解的神色,一點頭:“正是。”
盧尚書嘆了口氣:“為官不賢,百姓遭罪。怕是需在此地多留些日子了。”
漢王叫他嘆得心頭一緊,再看往來百姓,只覺他們的笑意都是苦的。
欽使駕臨,所居之處,辦案之所皆有成例。季溫原是與郡守商議了征了一處富商園子供以二位欽使下榻,昨日碰了釘子,眼下也暫不敢作妖了,按慣例收拾了郡衙出來。
抵達郡衙,已是午時,季溫等人還欲獻殷勤,漢王見了他們就覺討厭,只恨尚未尋著證物,不能立即將他們下獄查辦,哪裡還願見他們在眼前晃悠,仍是將他們都斥退了,自往安排下的房捨去。
王妃照舊在房中等她。
有一個大妖做王妃,處處都顯露出她的神通廣大來。漢王一想到這裡這麼多人,但他們都看不到王妃,只有她能看到,就很開心,彷彿有一種專屬的意味。
她騎了一上午馬,驕陽將小臉曬得通紅,幸而她素來康健,並未顯出中暑的跡象來。
將路上疑惑,與盧尚書之言都向王妃說了,王妃仔細聽罷,與漢王解惑:“盧尚書言百姓太過鎮定是因他們並未朝殿下張望,此處遠離京師,少見貴人,如殿下這般親王,即便不引來百姓夾道相迎,也少不得有人張望議論。百姓這般鎮定,可見早有人教過他們如何行事。”
漢王聽明白了:“今日入城所見,都是有人教好的?”
她年少讀書時,學過“至難者,民心也”這等儒家言論,從未想過,民心竟是能教的。一個郡守竟有這樣的能耐,季溫竟有這等膽量。
王妃溫聲安慰:“盧尚書人老成精,早已看出來了。殿下只管聽他的進諫行事便可。”
漢王點點頭:“老尚書很厲害的。”雖然凶了一點,但是很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就該待他敬重一些。
王妃見她懂事,笑了笑,又道:“郡衙人多眼雜,非安全之所,殿下不妨將僕役、差役都換了,以防不測。”
漢王此番出京,皇帝為替她壯勢,特撥了一千羽林與她,加上王府那五百甲士,統共一千五百名精銳,守一郡衙,綽綽有餘。
漢王認真答應了,她想了一想,又道:“城中百姓被教過了,不會說實話的,我想過會兒往城外村子看看,或是稍遠些的縣。他們總遮掩不了全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