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一陣心疼。
倘若配鸞真的是一直以來對這宅院里的事情都在裝糊塗,那她,想必承擔了與尋常富貴人家女兒不可等視的痛苦。
……好像陌生人。
配鸞,你真的辛苦了。
芸香又看看五娘。
她看見五娘那張漂亮的臉被內心的苦痛扭曲了,顯現出一種可怕的、猙獰的美。
那雙眼睛分明在流淚,卻依舊透著灼灼的火焰。
一如自己剛到李府的那天所見。
配鸞,或者五娘。
究竟該選誰? 芸香:我選……配鸞:你沒得選。
芸香呆住了。
配鸞:現在是我說了算。
五娘,回去和你的寶貝丫鬟們好好過日子吧。
不送。
說著就要抓起芸香的手腕往裡屋走。
然而芸香躲開了配鸞的手。
抓了個空。
她驚愕地看著芸香:永言你……芸香又回頭看著五娘。
五娘臉上頓時一陣狂喜:芸香,跟我回去,跟我……芸香苦笑著,抬手解起外襖的襻扣,翻開,露出精緻的鎖骨,和鎖骨下的那顆胭脂痣。
外襖丟在了地上。
隨後是小襖,五娘在不久前親手披到她肩上的。
一件。
又一件。
隨後便是頭面首飾,叮叮丟落到滿地衣裙上。
不知是被什麼驅使著,芸香徑自做著這些,表情悲哀又鎮靜。
配鸞呆住了。
五娘也呆住了。
五娘的眼睛並沒有關注著芸香漸漸出的花一般的身體,而是緊緊鎖在了那滿地堆積的錦緞與金銀,滿是困惑和震驚。
隨後不多時,她就突然明白了芸香在做什麼。
她尖叫了一聲,向滿地堆積的衣飾撲去。
芸香:這些,都還給你。
嚴冬臘月,室內濕冷,她的聲音瑟瑟發抖著。
身體也是。
五娘彎下身,只撿起了地上的那件貼身的小襖。
她沒有抬眼看芸香,一面把它攥緊了按在胸口,一面喃喃自語著芸香芸香,早已不復方才鎮定地修眉的婦人。
她哭出來了,一面哭,一面捧著那件小襖,貪婪地嗅著。
淚滴在小襖上。
芸香不忍看,顧不得寒冷,她轉過身子就要到裡屋去。
配鸞追上她,解下自己外披的大氅,覆在芸香的肩頭,把她包裹住了。
但芸香什麼話都沒有說。
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裡屋的門帘后。
外間重新恢復了寂靜。
五娘頹然坐在屋子的中心,一把普通的方椅上。
芸香曾經坐在那裡抄經,她不知道。
她只是坐在那兒,只能坐在那兒,手裡還握著芸香留下的小襖。
不遠處堆積著芸香脫下來的衣衫首飾。
衣服帶著的體溫在濕冷的屋子裡很快就消失了。
她像雕塑一般沉寂了片刻,隨後,把那件小襖擱在膝頭,抬起左手將睫毛上的淚珠抹開。
冰冷的金戒子蹭過眼瞼。
隨後她低下頭,揉起太陽穴來。
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自怨自憐。
大床上被子還敞著。
她現在坐的位置正背對著那個方向,恰好看不見床褥上的種種。
她很累。
芸香代三娘寫的那封信,寄去不久便收到了回信。
三娘的疑心病害了半個月,信到病除。
對方憐恤李家剛遭遇喪事不久,甚至隨信送了一張銀票來,為不能親自來上門拜訪道歉,實是有暗中相助之意。
並稱兒女們的婚事不必著急。
三娘得信,忍不住感激涕零,連忙催促芸香再寫封通道謝。
配鸞的婚事也就此有條不紊地準備起來。
於是就到了過年。
正月過了就是二月,還是早春時候。
二月土二花朝節,恰好是個吉日。
對方就送了紅定來。
三娘喜不自勝,人剛走,她就招呼配鸞來看紅定。
配鸞卻遲遲在書房裡坐著,任誰來叫都不應,也不讓芸香應。
芸香心裡焦急,不知道該怎麼做好。
到了黃昏,配鸞才依例出門去與三娘吃晚飯。
回來時手裡多了一包東西,外面用紅布層層裹得很好。
芸香看了便知道是紅定里的東西,只是不知是什麼。
配鸞:是茶。
她把包裹拿到屋裡打開來,拿近了燈,與芸香細細看著。
剛一打開,香氣便飄了滿室。
新鮮柔嫩的綠色,芸香一看,就知是極好的明前茶,不禁讚歎起來。
配鸞:泡一點看看吧? 芸香點頭,去取茶具。
配鸞則對著一點燈火兀自想著心事。
等到茶葉在杯里悠悠綻開,茶水在燈下變成動人的金色,香氣益發迷人。
芸香:真是好茶呢。
配鸞,你來試試看。
聽見芸香的話,配鸞從沉思里迴轉來,緊蹙的眉心也像杯中的茶葉舒張開,凝視著芸香的眼睛。
——你知道的吧,永言,茶樹這種東西,移個地方,就再也不能活了。
配鸞剛說完,芸香臉上的欣悅之色就倏忽間消失無蹤。
芸香:我知道。
她眼前飄過母親懸在空中的一雙繡鞋。
配鸞講的事,是每個母親都會講給女兒的。
茶樹這種東西,移個地方,就再也不能活了。
所以才有紅定里送茶的風俗。
別的可以缺,獨有茶非送不可。
送茶給女子,是讓女子像茶樹一般忠貞不二。
忠貞是歷來的規矩,女兒家自小受的教育也是如此。
然而兩人的心情卻忽地沉重起來。
好似一點茶葉,便買斷了一個閨閣女兒的青春。
此後便要為他暖床,生子,料理家事,侍奉老人。
別無選擇。
沉默在屋裡越積越重,連繚繞的茶香氣也變成了一條不堪承受的鎖鏈。
當年芸香的母親,是否也曾與暮雨姨姨坐在燈下,分享著紅定里的那些茶呢。
配鸞苦笑:來,吃了吧。
再一會兒就冷了。
芸香突然想起要問問配鸞婚事的日子定了否。
芸香:配鸞,三娘她……配鸞:三月,她說上巳一過就要動身。
三月。
只剩下半個多月了。
芸香突然想起了那個不祥的夢。
40 嫁女從來都是悲喜交加的事。
上巳這天不是李府的寧日。
配鸞一整天都陪著三娘。
到了晚上,芸香已經躺下,然而配鸞沒回來,她只敢淺睡。
忽然聽見腳步聲近,便猛然醒來。
起身看看窗外星辰,已是將近夜中時分。
仔細聽去,卻只是風吹樹枝響。
好像還有雨。
芸香想起白天上上下下的用人依照三娘的囑咐,將庭除仔細洒掃了一遍,等到明天,剛開的桃花恐怕又會落上不少。
配鸞還沒回來,大概今晚是在三娘那裡過夜了。
芸香心中有點可惜。
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迎娶的人翌日就要來,只是沒有人願意提,提了不過徒增傷感。
三娘想吩咐一桌大菜給配鸞送行,配鸞 呼應說明日還要趕路,今日太折騰了不好,讓三娘作罷了。
配鸞私下對芸香說是不想在宴席上讓眾人看見母親哭哭啼啼的樣子。
芸香又想起了五娘。
風水輪流轉,給配鸞找了這麼一個如意郎君,三娘在府里的腰桿漸漸直了。
自從在配鸞這裡碰了釘子,知道要回芸香無望,在院子里就極少再看見五娘的身影。
兩人的處境,簡直和乘鳳剛走的那時候掉了個個兒。
這才沒過幾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