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是這時候，她身後的門開了。
幾乎同時，五娘丟下了手裡修眉的刀子，轉身，鎮定自若地攜起芸香的手。
配鸞站在門口。
大氅上落著幾點雪星，很快就化了。
她必然看見了眼前的一幕。
五娘：這一回奴不請自來，得罪了。
二小姐。
配鸞沒有接話，一雙眼睛瞟向了枕席，又轉回來正視著五娘的臉。
五娘：芸香一直跟著我，我們娘倆的一點私事，這回讓小姐撞見，怪不好意思的。
嘴上說著“不好意思”，五娘她臉上卻沒一點愧怍之色。
說完她就低下頭，玩弄起手裡一直握著的芸香的那隻素手來。
芸香早就斷了留在配鸞身邊的念想，但等到事到臨頭，配鸞進了屋子，方才平靜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
一看見配鸞的目光投向床褥，所有的信念就立刻灰飛煙滅。
而五娘卻若無其事地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頭暈目眩。
五娘：芸香，你怎麼了？不就是這點小事讓小姐撞見了嘛，怕什麼。
你不喜歡五兒了？跟五兒一塊兒玩，叫也叫過，丟也丟過，事到臨頭了不敢認，這怎麼成。
你忘了？乘鳳在的時候，咱們多快活，就算給三娘看見也不怕，現在怎麼怕了起來？ 此時的芸香慌亂極了。
五娘的言語，又勾起了她許多黑暗的回憶，比如靈堂上，卧房裡，乘鳳來的那段日子。
她戰戰兢兢，不敢抬頭看配鸞的表情，頭低得下巴都幾乎勾到了胸前。
她猜的到，配鸞一定驚異極了，可能還有怨憤。
一這麼想，連心也猛地抽痛起來。
五娘：好芸兒，乖芸兒，你在小姐這兒每天清湯寡水的，寂寞壞了吧。
你前兩天把茴香告了，我聽說了，還以為你好容易一趟回來，偏生撞見我和她，心裡不美。
這才今天特地偷偷跑過來和你會一會。
這下好了，小姐現在也在，你就老實和她說了，跟我回去吧。
芸香急得眼淚滴下來，不一會兒已是淚眼婆娑。
她實在無法抬頭看配鸞一眼，但又不知道如何阻止五娘說下去。
她知道五娘這一回發了狠。
五娘：來，說啊。
配鸞小姐是有名的善人，一高興就放你走了。
來，大膽跟小姐說說。
芸香還是低著頭。
五娘：說了咱們就回家。
說著五娘便把芸香往前推了一步，下巴勾在她肩膀上，一雙眼睛瞅著她的臉，手卻不安分地摟在腰際，在小腹上下遊動著。
芸香低著頭，長睫毛掛著淚。
芸香：配鸞，我……對不起……才說一句已經泣不成聲。
——你過來。
芸香怔住了。
和想象中配鸞的反應太不一樣——太平靜了。
她想要抬起頭看看配鸞，又不敢抬頭。
——你過來呀。
這次芸香聽清了。
平靜的聲音下隱含著殺機。
她不禁一個寒顫。
但還是忍不住向配鸞移去腳步。
她明顯感到自己走動的時候，五娘的手依依不捨地在自己小腹上按了一下以示阻攔。
然而自己還是掙開了五娘的手，低頭來到了配鸞的面前。
她已經能看見配鸞一對水藍的繡花鞋了。
芸香：配鸞對不起，對不起。
配鸞卻沒有理會。
她伸左手將芸香拉到自己身後，又旋即用左胳臂把芸香和五娘隔開了。
芸香稍稍抬起頭看著配鸞窄小的背影。
多窄的肩膀，這麼小小的一個人，好像完全沒有長開似的，卻經歷了這麼多事……罪惡感層層疊上心頭，越來越沉。
然而配鸞一直正視著五娘，目不轉睛，久久地。
配鸞：你說的這些，我早就知道。
39 五娘臉上一驚。
但她轉眼間又換上了先前那樣一副笑臉：知道就好，那就把她還了我罷？何必忽然間把她攔在後面呢，母雞護小雞似的。
又不是兩家人。
配鸞：你說的對。
咱們是一家人，不是兩家人。
這家姓李，不姓崔。
你是我李家的人，她也是我李家的人。
說什麼“把她還了我罷”？我這一忽兒工夫不見，不僅屋裡多了個返老還童的崔家黃花大閨女，連我家的丫鬟也變成她家的了？ 五娘冷笑：也就趁著自己沒過門，張口李家閉口李家，過兩天還不是不明不白地嫁出去。
配鸞：這話從何說起。
我的親事是明媒正娶，王王凈凈的出身。
我李配鸞不是愛擺小姐架子的人。
可只要我李配鸞還在這家裡一天，也總得有一天小姐的樣子。
誰都別想動我李家丫鬟一根毫毛，更何況在我屋裡——別拿什麼和丫鬟兩廂情願來誑我。
五娘：看來小姐是不打算放人了？也好，我還是同夫人商量，就說府里都傳言這丫鬟不是處了，留在小姐房裡不像話，讓她看著辦。
芸香的心裡一沉。
千萬別……——告訴我娘？ 配鸞呵地一笑。
——是誰當初跟我娘說要塞我個丫鬟來著？現在又說什麼處不處的，你是存心同李府要出嫁的小姐的名聲過不去呀？以為我娘會信你？五娘，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尊你一聲五娘——你醒醒吧。
我娘在這個家裡最不信的就是你了。
上次沒把你攆出去，是怕家醜傳出去不好聽。
都怪我娘菩薩心腸，心不夠狠，把人賣到窮鄉僻壤里的門路她不曉得，這才讓你作威作福。
倘若這回你再去找她胡說八道，只怕給攆出去的不是她——是你吧！ 五娘臉上有些僵，但還是冷笑道：小丫頭，倒會威脅人呢。
芸香看見五娘的神情，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竟不知是悲是喜。
芸香想，大約五娘她本來以為配鸞就算再能說會道，也不過是個懵懂無知的姑娘。
實在是低估了她——連芸香自己也是。
這府里，誰不是呢。
可是現在，芸香她已經完全猜不出了配鸞的心思 。
既然配鸞對自己向來的遭遇知根知底，那她究竟會是怎麼想呢。
芸香在疑惑中抬頭，瞥見五娘正以無望的目光瞧著自己。
五娘她期待自己說些什麼。
配鸞：我就是一直不明白，你不是喜歡玩丫鬟么？為什麼把她送到我這兒來？是玩膩了？看著礙眼了？那怎麼又來要人？你倒是說說看。
平日里純潔謙和的配鸞，頃刻之間就變了模樣，言辭也咄咄逼人起來。
五娘沒有正面回答她的追問，兩眼依然直直地看著芸香。
五娘：芸香，我把你帶到配鸞這兒，都是為了你。
我想讓你遂了心愿。
我想……我喜歡你啊，芸香。
我把好的衣服首飾都給你，好吃的捨不得吃也給你……跟我回家去吧，乖，芸香！ 五娘漸漸語無倫次起來。
她的目光有些迷離，聲音也在顫抖。
——你以為她會相信么？把你在青樓里用來騙男人的花言巧語都收起來吧。
配鸞冷笑著說完，隨後轉過身，回頭看向芸香的眼睛。
這是芸香今天第一次正視著配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