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鸞:我想她一定是知道什麼。
一時衝動,我就去找了她……我罵了她。
配鸞停了下來,低垂著眼睛,不敢看芸香的臉。
芸香只是靜靜地聆聽著。
配鸞:我說同樣是丫鬟,芸香的出身比你好得多,也有教養,說她……配鸞苦笑兩聲。
配鸞:……活該世世代代為奴的命。
芸香啞然。
配鸞:你現在算是知道了吧。
我和我娘,和五娘,骨子裡都是一樣的。
都是些虛偽的慈悲,都 是掛出來的。
家裡的丫鬟小廝老嬤嬤,或許我從來就沒把她們當人看。
卻還要裝出一副神仙似的樣子。
現在你知道了吧——我哪裡像她們說的那麼好。
討厭我吧,嫌棄我吧。
配鸞的話還沒說完,芸香的淚水已經決堤。
——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要罵蕙香她? 芸香哽咽著問。
蕙香聽了配鸞的話,以為自己和憧憬的人之間真的有一道鴻溝,加上兩度有心無心的謊言終於讓她陷入了自我厭棄,絕望地選擇了死。
這是從配鸞的話里,終於可以推知的真相。
但是即使得知真相,芸香仍然無法怨恨眼前的配鸞,只是心中狠狠地刺痛著。
她覺得自己就要失控了。
第33章——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配鸞說著抬起眼睛,快速地看了一眼芸香,就又低下頭去。
指尖在琴上依次撫過一根根絲弦。
隨後,屋裡的一切都陷入了靜默。
然而潮水騷動在芸香的心中,再也無法平復。
對於這出乎想象的回答,她不知道是該喜出望外,還是該痛悔,就這樣空白地望著眼前的玉人。
她有點替配鸞不值得。
自己不但卑賤,還接二連三犯下過錯。
這樣的丫鬟,怎麼能用三言兩語就饒恕過。
而配鸞竟然沒有罵自己,還竟然說……這是芸香根本不敢想的。
一直以來,她以為“面對”這種難題,只是配鸞之於自己才可能。
每次看見配鸞,自己除了歡欣,只剩下了大片大片的茫然無所適從。
而配鸞無論是面對誰,都一向從容不迫,甚至有些不真實,簡直不是一個閨閣里的女孩子能做到的。
讓人懷疑這世間是否真的有這樣的人。
所以配鸞說“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芸香難以相信。
畢竟。
三娘的事。
這件事,實在無法和芸香脫開王系。
悔恨。
如果當初沒有擋下配鸞呢。
芸香隨即想到:如果沒能擋下她,也未必救得了三娘。
配鸞雖然聰明,終究是個柔弱的少女。
以五娘當時鋌而走險的心情,也許會不顧一切,連配鸞也……芸香不敢再想。
也許自己做的是對的。
但等芸香想到這些時,那天已經過去很久了。
當時的自己,或許只是出於自私自利的心情,慌亂失措地把配鸞攔在裡屋的外面——儘管知道裡面在發生什麼殘忍的事。
現在的自己,只是在為那時候的自己找借口。
不管找到什麼借口,都無法平復當時配鸞感受的苦痛和屈辱。
而且,現在,自己和配鸞,中間橫著一個死者。
……眼前被泡脹的蕙香的臉龐浮現在黑魆魆的井口。
還有受到侮辱的三娘,配鸞的母親。
燈火又是一晃。
牆上的影子張牙舞爪。
配鸞的聲音又響起。
——……畢竟你是我唯一的,友人。
剛說完,她就慌張地掩住了嘴。
芸香以為自己沒有聽清。
好像幻覺一般。
頭暈目眩。
……是這樣嗎? 耳鳴又來了,好像風箏哨子一樣單調。
——對不起。
兩人不約而同脫口而出。
隨後都低下了頭。
久久地。
終於,配鸞抬起頭,微微笑了。
雖然看上去臉色非常蒼白。
——我不會怪永言的。
我娘很喜歡你。
既然她這樣想,那就夠了。
永言……依然是我的友人。
燈油所剩無多,火焰突然跳躍起來。
——很晚了。
睡吧。
——好。
在配鸞那裡的日子,又漸漸打破了窒息,恢復了平靜如水的樣態。
丫鬟的冷言冷語不知不覺消失了。
和配鸞一起看書寫字彈琴,芸香彷彿又回到了在家中的時光。
芸香也漸漸更了解了這個以前在自己心中像神仙的女孩子。
像配鸞這樣性格早熟的女孩子也是會撒嬌的。
一次聽說芸香以前學著做過酒釀餅,就纏著她借廚房去做一些來。
有時一場雪后,還會不顧天寒就要收一點雪,濾王凈了烹茶。
芸香自從被配鸞發現做這類事情有一手,就再也不得閑了。
而窗外的北風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冷——彷彿今年的冬天是最冷的一個。
府里又開始為上上下下每個人派發更暖的冬衣。
丫鬟們議論著“多了一身”,芸香的心就沉了下來。
是蕙香的。
這身冬衣她再也不能穿著,只有土四歲的生命,無法挽回,永遠長眠在無邊的寒冷里了。
——哎,少了一身。
芸香轉身數著冬衣道。
絲毫不奇怪——沒有自己的。
雖然整日價在配鸞這裡,自己依然是算作五娘的人。
棋子落在棋枰上。
配鸞:叫劉媽跑一趟吧。
這是誰發的衣服呀,這都能落下。
雖然嘴裡說著責備的話,配鸞的神色依然非常平靜。
芸香笑了,把手裡握的幾枚棋子嘩啦順著指尖丟回罐中:我去一趟吧。
剛要起身就被配鸞阻止了。
芸香又笑了:好,陪你下完。
了結棋局,勝負無關,懶得數目。
總之,等芸香來到五娘的庭院,已經是一天里的薄暮時候了。
殘雪壓在衰頹的枝王,本是一片死氣沈沈,倏忽之間,竟被遠處的斜陽映成了粉紅色。
庭院頓時變得陌生了。
台階上有一個人正彎著腰。
是麝香。
都已經是這個時候了,麝香才拿著掃帚清掃台階上的雪。
沙——沙——雪已經融化了大半,只稀疏留著一點腳印,才掃起來便髒了。
還低著頭的麝香察覺到有人到來,便直起了腰。
看見是芸香,麝香微微有些震驚,手裡的掃帚不知不覺就丟在了地上橫流的雪水裡。
震驚了半天,麝香才說出了一句話。
——你怎麼……回來了?……外面太冷,快請進。
沒容芸香回答,她便掀起了厚厚的棉簾。
大概是五娘怕冷的關係,屋裡的火盆生得異常的旺。
麝香先稍稍撥了兩下火,就又是給芸香讓座,又是倒熱茶。
本一直在同一個宅院里,竟然像是迎接遠道而來的稀客一般。
芸香反覆說自己馬上就走,但麝香卻彷彿沒聽見似的。
椅子里,熟悉的半舊棉墊頂上又加了一層新墊,卻不像有人常坐的樣子。
芸香環視屋子,不見五娘,便隨口問了一聲。
——裡面呢。
就稍等等吧,她一會兒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