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芸香既然是五娘身邊慣常使喚的，難免不被人說些閑話。
芸香在配鸞的身邊，根本沒見過配鸞幾面。
茴香與她說話總是土分戒備，時不時還冷言冷語兩句。
芸香只是偶然向書房的方向看一眼，不料眼中的渴慕被茴香這小丫頭窺見，竟刻薄道：那可是小姐的書房，咱們下人要想進去啊，可得仔細別弄髒了小姐的書。
茴香倒也罷了，奇怪的是連配鸞也一直稱病，將自己關閉在裡屋，事事都避著芸香，只和茴香一人見面——連吃飯都讓茴香跑到廚房拿到裡屋來。
雖說一聽見茴香中傷芸香，配鸞就立刻予以制止，但如今的她，已經遠非當日能聲聲叫著“永言”“永言”的親切小姐了。
芸香在這個院子里，雖說共著一主一仆生活，卻彷彿置身與人世隔絕的曠野一般。
而配鸞也成了這茫茫曠野的一部分，芸香怎能不暗暗心酸。
所以此時三娘問起配鸞的情狀，芸香只能唯唯諾諾地道一聲：好。
三娘卻相信了，臉上露出了無奈的笑意。
——唉，這個孩子……還是和以前一樣，不懂得記仇。
三娘這麼說著。
但芸香聽了，心中更加苦澀。
關於上次的事情，配鸞一定土分在意。
倘若不是恨自己，何必要如此躲著。
沒想到一時的行差踏錯，竟被素來不記仇的配鸞記在了心裡。
悔不當初。
——配鸞這孩子，雖說不諳世事，但天生就聰明，都說是水晶心肝。
誰待她好，誰待她壞，不必說出來，她看一眼就知道。
琴的事……唉，阿彌陀佛。
三娘臉上的蠟黃轉成了羞愧的紅。
芸香卻大為感動。
這位婦人能主動提起那件做的不夠光彩的事，並且露出了如此謙卑的愧色，已經讓芸香土分感佩。
三娘停了一停，繼續說下去。
——……那孩子幫你說話，就是喜歡你吶，知道你和五娘不是一路……芸香聽了心中暗暗無奈。
——我真是……唉。
那、那賣笑的和那孽障……阿彌陀佛。
指尖撥念珠的節奏忽地慌了陣腳。
好一會兒，三娘嘆了一聲，兩眼凝視著芸香的臉：——好孩子，三娘信得過你，你也得讓三娘信得過啊！ 芸香怔怔地看著三娘，停了一會兒，默默地點了點頭。
三娘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
芸香似懂非懂。
終於，三娘說起了事情的原委。
——檀香我信不過了。
丁香也——都不是什麼好丫頭。
現在細想回來，只有你出身最好。
我以前沒想到這一層啊，沒想到這一層。
——……配鸞那孩子，以前就說什麼都不肯招贅，一定要出嫁。
我總覺得這孩子哪兒都好，只是不夠孝順，不和爹娘親。
結果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我糊塗啊。
這孩子還是非嫁出去不可，不知何時就被那姓崔的一夥給……三娘的臉漸漸緊繃起來，手裡的念珠也加快了速度。
屋裡阻冷，三娘的手指都在哆嗦。
芸香聽到這裡，心中也不由得暗暗懼怕。
——……不能等了，不能等了。
年前配鸞就得過門。
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呢。
所以這才想讓你來跟她……三娘說著。
一面說著，一面緊張地撥著念珠。
但芸香隱隱知道三娘說的不是真的。
自己能住到配鸞那裡，大概五娘拿了上次的事當把柄對三娘要挾。
不會是三娘的本意——她只是無可奈何罷了。
而五娘為何要這麼要挾她，芸香還是不知道。
看看三娘，似乎也不太明白：一言一語，總是刻意親近，彷彿要套出點什麼原委來。
三娘一句話說完，見芸香緊咬嘴唇，眼睛里就露出了一點點失落的神情。
——……茴香太小，也只好你來教了……和她脾氣又投，可惜不能陪她嫁過去……如此荒唐。
芸香再一次感到無奈。
見三娘漸漸隱約其辭，芸香就知道再也得不到什麼答案。
她只知道，眼前的婦人，是一個無比擔憂自己女兒命運，但又陷入茫然無助，只能竭力維繫自己在丫鬟面前殘破不堪的自尊的母親。
芸香從三娘的房裡出來。
放眼看去，院子比往日顯得更加空曠。
初雪在院落里薄薄地鋪了一層，唯有庭前的柏樹也勾出了銀邊，兀自冷翠地立著。
幾個閑散的丫鬟站在院門外，向芸香身上獵奇地窺望，還有人掩著嘴在笑。
芸香一臉坦然。
回到配鸞的院子，又忍著憋悶吃了點丫鬟的晚飯，芸香隻身一人躲在為自己拾掇出的暖閣里，反覆思量著著五娘的話，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
望向窗中，配鸞的房裡一燈亮著，隱隱有琴聲隔窗而來。
（……不過呢，我也不是很常彈。
）竹簾外少女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忽然飄過芸香的腦海。
當初說什麼不常彈琴，如今寒冷的冬夜裡，琴聲竟然如此凄苦。
三娘的遭遇在府里盡人皆知，配鸞就算生活得再閉塞，也不可能草木一般一無所知。
無論是誰，母親被人如此欺凌，都不可能木人石心，除非禽獸。
既為母親的事心痛，又不能失了身份，配鸞一定累極了。
想到這裡，芸香心中更加酸楚。
想到自己也是這件事里的幫凶，甚至可能是動因之一，芸香的悔意就像配鸞指尖錯亂的琴音，自窗那邊排山倒海地湧進心房。
忍耐著這樣的折磨，芸香不知不覺離開了暖閣，繞到了配鸞的門外。
配鸞，我……對不起。
出乎意料，配鸞的門只是虛掩著。
芸香：為什麼。
配鸞側轉過身，眼帘低垂。
——永言姐姐……夜涼，請回去吧。
配鸞吞吞吐吐。
燈台上一點如豆。
寒風從虛掩的門裡忽然灌進來，燈火猛地哆嗦。
配鸞低下頭，指尖在琴上輕輕一撥。
——依舊是凄苦的聲音。
芸香：何苦再叫我的本名。
我只是你們家的一個丫鬟，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若是不歡迎，為何不趕我走呢。
芸香強作鎮定地說了這句話，剛說完，自己就已經有些頭暈目眩了。
——不是這樣。
我……怎麼會不歡迎你呢。
聲音早已不再像蒲公英那樣輕盈，而是透著淡淡的苦澀。
凝視著桌上的琴，眉心漸漸擰成了一個結。
配鸞：蕙香是我害的。
芸香：我也這麼想過。
但是崔五娘那天提醒我也曾經有過自殺的念頭。
我想了想，明白了——做出自殺這種決定，不是任何人的錯。
活的人再用這種念頭折磨自己，也只是徒增活人的痛苦與悲傷。
人死不能復生，說不定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呢。
看到活的人這麼想，死的人心裡也一定很自責。
配鸞陷入了沉默。
芸香：像配鸞這樣善良的小姐，真的是很好的小姐呢……配鸞：不是這樣的。
她打斷了芸香，雙目只是一抬，就又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