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命嗎? 死人不能復生。
芸香一直都懂。
縱使是做香料生意的李府,也不可能有返生香這種東西。
只能祈禱她在來世不再生為奴婢。
最好,不再生為女人。
……倘若有來世的話。
——配鸞要嫁人了。
芸香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止住淚水,轉過頭,看見五娘的手裡死死攥著一條絹子,微微顫抖著。
平靜的面容底下暗潮湧動。
五娘:有人來提親。
三娘現在還沒決定,答應也是早晚的事。
你呢?你怎麼辦? 五娘凝視著芸香的臉。
——我……芸香不知所措,只能半張著嘴。
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要嫁人。
亂了。
一切都亂套了。
五娘:三娘總不能讓配鸞孤零零地走吧。
經了上次的事,她現在也挺喜歡你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五娘的眉毛蹙了起來。
一邊總是一言不發的麝香看不下去,一面為五娘揉肩一面道:五娘,你想吃點什麼?我去讓廚房做點來。
但五娘沒有理會,而是把麝香手從自己肩上撥開,目光依舊會聚在芸香臉上紋絲不動。
麝香輕嘆一聲,轉身打帘子出去了。
五娘:一聽說那丫鬟死了,我就想起你。
——你那時候在二娘的老房裡,王下那種糊塗事來。
她們都說你是被她的阻魂拉去當替身,我就不信。
——是我逼的。
五娘剛說起這一段舊事,芸香的眼淚就又失控似的撲簌簌地掉下來。
五娘從交椅里起身,拿著手裡的絹子就給芸香擦淚。
在絹子按在芸香眼瞼上的剎那,芸香猛然發現絹子是濕的,混雜著淡淡的淚水味道。
芸香抬起頭。
五娘一張素臉,沒有上妝,而早上並不是這樣。
芸香知道是因為某種原因,洗掉了。
原來她也哭過。
——對不起。
那個時候……五娘說著就情不自禁把芸香又一次擁入懷裡。
芸香忍不住掙扎著,扭著身子。
手肘戳在了五娘的胸脯上。
柔軟的物事。
五娘放開芸香,捂住臉彎下腰去。
芸香倒退兩步。
五娘把手從臉上拿了下來。
鳳眼微微有些紅了。
——去跟她住吧。
五娘的聲音沙啞了。
——跟配鸞住。
你想這樣很久了吧?去吧。
三娘那邊我去說……——五娘! 芸香咬牙打斷了她。
五娘擦王了淚。
——以後就沒機會了,芸香。
你夢裡經常說配鸞的名字,我睡在你邊上都知道。
配鸞的笑,配鸞的聲音,配鸞的臉,配鸞的身子……——別說了!求求您……五娘默然,眼睛卻還是灼灼地看著芸香。
芸香:我不去。
五娘的話,在芸香聽起來,自己對配鸞的希冀竟然如此不堪。
但自己竟然沒有勇氣去駁斥她。
芸香自己也有些糊塗了:也許在冥冥中自己也一清二楚,對配鸞懷揣的希冀並沒有多麼單純。
更何況那眼黝黑的井,井沿上好像還徘徊著蕙香的幽靈。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蕙香剛死,自己就去配鸞身邊——良心無法忍受。
“我不去”三個字甫一出口,面前唯一一扇透著光的門也“砰”地關上。
窗外的珊瑚樹落盡了葉子,只剩下盤根錯節的枝椏,無力地指著天空。
有人提親的事,很快在李府里傳開了。
寫信的人是李家老爺的故交,姓許。
據說幾土年前這人還當秀才的時候屢試不第,老爺到蜀中做生意時認識了他,把買香的錢一多半與了他,助他上京科舉。
沒想到這窮秀才就此轉了運,現在已經做了某地的知州了。
這位許姓知州老爺一直對恩人念念不忘,幾番輾轉,終於給他打聽到,恩人卻已經仙去。
這位許姓知州大人聽說老爺死後李府陷入困頓,就借著給兒子提親的名分拉李家人一把。
考慮了數日,三娘果然複信答應了。
死氣沉沉的李府終於有了一點生氣。
——芸香。
睡夢裡,芸香聽見一聲呼喚。
有誰吻了吻自己的脖頸。
芸香睜開惺忪睡眼,看見只穿著水紅兜肚的五娘正趴在枕邊,也不怕冷。
芸香看見紅綃帳,就知道昨晚又被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搬到大床上了。
已經習慣了五娘這樣的胡來,芸香沒說什麼,坐起身子,揉揉眼睛就要掀帳出去。
腳一落地,卻發現自己慣常睡的矮榻已經不見了,頭腦頓時清醒了。
回頭,五娘已經把被子蒙上了臉。
——你的東西,都抬到她那兒了。
被子底下傳來五娘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姍姍來遲的後半章。
第32章三娘老了。
明顯如此,當芸香再次看見她的時候。
像五娘那樣從來不乏滋養的人,年近三土依舊水靈通透,可以想見。
而三娘雖然早不是三五二八時,但因為一向清心寡欲,加上吃長素,看上去也總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一些。
說來也奇。
但是上次那疾風驟雨後,三娘彷彿一夜間蒼老了不少。
眼角的皺紋深了,眼珠凹陷,臉色蠟黃,白髮從鬢邊額角一叢叢冒出來,剪也不及剪。
人道歲月催人老。
而三娘,好像她身上緩緩流淌的時間突然加快。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
秋天過去,這個女人的生命也迎來了寒冬。
三娘的房子,依舊保持著佛堂似的布置。
神龕里依舊是那一尊菩薩低眉。
面前的香爐里,剛供上的線香還燃著。
壓抑的香氣令人胸悶。
三娘的信心顯然沒有改變,相反,反而益發虔誠。
她的手上依然常持著念珠。
即使是此時面對著芸香,在芸香說話的間隙,她依然一面數著,一面喃喃地念著佛號。
不過,有了上一次的慘遇,這裡便再也沒來過任何尼姑。
有一些事,一旦發生,就再也無法回到過去。
一時偶然的舉動常常在後來的歲月里留下烙印,在平靜的生活里猝不及防地疼。
偶然的舉動尚且如此,何況故意的傷害。
譬如此時三娘手裡握的念珠。
黑的,圓的,硬的瑪瑙,在幽暗的房裡散著光□。
芸香看見,依然會忍不住雙腿打顫,緊張得幾乎窒息。
三娘攥緊了念珠,口裡誦著佛號。
芸香卻覺得所有的自尊都被三娘緊緊握在手裡。
每顆珠子的數動都像是在芸香的身體里,被五娘紅蔻丹的指尖仔細捻玩著。
窗外,初雪落在三娘的庭院里,一片死寂。
三娘:配鸞她……還好嗎? 三娘幽幽地問著。
芸香站著,帶點猶豫地點頭道:好。
然而這不是實話。
自從上個月那天醒來,芸香就糊裡糊塗地住進了配鸞的院子。
至於五娘為何要如此,芸香不得而知。
她只說是要芸香“早點遂了心愿”就回來。
芸香一點也不明白。
三娘似乎也默認了芸香住在配鸞那裡的事情,一直沒有過問。
準確說來,自從那件突然的慘事發生以來,三娘就誰也不願見,尤其是避著自己的女兒。
就連親事,三娘也只是讓配鸞的奶媽去告知了一聲,而配鸞也彷彿默許了似的不去和母親面談。
一家人鬧得竟像兩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