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的秋日,行將結束。
庭前的柏樹是不會落葉的。
漫天紛飛的,是無數枯黃的葉片,遙遙自鄰院的梧桐樹上逾牆而來。
西風裡,一對烏黑的眼珠,與芸香遙遙對望。
衣裾在風中微微鼓起。
彷彿隨時都可能被風帶走。
……眼睛被草屑迷住了。
再睜開眼睛時,庭院已經空無一人。
一切如舊。
然而自己有了預感——和配鸞,卻再也無法一切如舊。
無法回到過去。
也許配鸞已經猜到,也許配鸞只是隨口一問。
但這些都無關緊要了。
芸香轉過身,緩步走到裡屋的門邊聽著裡面的響動。
大概是裡面也察覺到了配鸞的離開。
配鸞剛走,裡面就益發肆無忌憚,淫詞褻語不斷。
乘鳳突然放大了聲音:——……瞧你激動的……因為我妹妹在外面?那丫鬟真不會來事兒,該把我妹請進來。
讓親生女兒眼睜睜看著親娘被……芸香聽不下去,就要轉身離開。
——乘鳳,過了,啊。
五娘的聲音。
剝離了歡喜,反而一味冷漠著,甚至有點哀愁。
芸香的心底突然對這個女人萌發出了異樣的感覺。
這時候乘鳳讓五娘把給婦人堵嘴的東西摘下。
婦人嗚嗚咽咽得泣不成聲,連罵也罵不出。
——念佛啊!老菩薩,怎麼不念佛了?是思凡了?還俗了? 話音剛落,裡面便是嗚嗚咽咽的“救苦救難觀世音”。
芸香心裡一痛。
——喲,別。
奴家是來報恩的……來,親娘,我的好三娘,養了女兒那麼多年,你看,女兒現在也有奶了……芸香跪在蒲團上,與佛龕里的觀音默然相對,等著香灰慢慢冷卻。
——走罷,芸香。
五娘不知幾時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後。
乘鳳袒胸露乳,一方絹子抹來抹去擦拭著,冷冷一笑:這趟回娘家,頭一次這麼開心。
五兒,我明個就走了,你也不送送我? 五娘向芸香交代了兩聲,就跟著乘鳳去了。
芸香長吁一口氣,撿起倒扣在地上的銅盆,打了熱水捧進裡屋。
——你是芸香吧。
芸香點了點頭,不作一聲。
她跪在地上,手裡的毛巾把子婦人的小腹下擦拭著。
兩條婦人的腿光光的,頹然垂在床沿。
——你……是個好孩子。
芸香不說話。
毛巾把子在熱水裡浸了一浸,隨後兩手交叉一擰。
熱水嘩啦啦自毛巾流淌到盆中。
第31章乘鳳和這一年的秋天一起走了。
在那以後,偌大一個家頓時群龍無首。
五娘忽然也沒了和丫鬟鸞鳳顛倒的心思,轉而拈起多年不做的針線活收拾起來,再也沒人說讓她走的事。
李府里充斥著關於三娘的流言蜚語。
說她的禮佛不過是幌子,說她準備帶著家產改嫁。
丫鬟們三三兩兩聚在空蕩蕩的花架下,耳語著三娘與尼姑在佛前歡會的情狀,字字如真。
這個時候,三娘就跪在只隔了一道牆的屋子裡拈香禮佛。
既不出門,也不與別人作一聲辯解——連女兒的事也不再理會。
牆角枯萎的芭蕉葉上,滴滴答答了半個月的冷雨。
——想什麼呢。
想讓配鸞招個贅進來? 五娘放下手裡捧著的繡花繃子,笑問正在卧榻上發獃的芸香。
芸香轉了個身側躺著。
這女人在逗自己說話,芸香知道。
但卻不知道該答她什麼。
配鸞的招贅已經沒有希望了。
之前那幾家等著入贅的都說李府的房子是凶宅,不願來了。
說白了還是因為老爺死了的關係——誰能不勢利呢。
日子一天天變短,夜多晝少,霪雨霏霏,本來一年到頭都散不盡梅雨潮氣的老宅更加阻冷。
這樣的季節,連說話也像桌上的茶,還沒倒出來就已經涼了。
獨有五娘喜歡這樣不厭其煩地惹她說話。
“想什麼呢”這四個字她一天能問上幾土遍。
想什麼呢?芸香也在問自己。
配鸞是她不敢想,三娘是她不忍想,至於自己過去的家人……想也無益。
五娘又在低下頭繡花。
繃子上,針底下,一隻花貓兒正撲著蝴蝶——原來五娘也有一手好針指,只是,綉這個做什麼呢。
既不能做衣服上的花樣兒,也不能做鞋,用作扇面吧,季節也已經過了。
大概也只是打發時間了。
忽地,五娘彷彿無心地說了一句:等配鸞招個贅進來,這家裡也算是有男人了。
停了一會兒,又半自言自語道:老爺一番心血算是白費了。
讀什麼書,讀得心比天高。
讀書就那麼好?那我也讀讀。
——芸香,依你看,我得讀個什麼好? 芸香:《道德經》。
聽見芸香突然回答,五娘先是一愣,隨後心中暗喜,忍不住撲哧笑了:那書有什麼好讀的? 芸香又懶懶地翻了個身:缺什麼讀什麼。
五娘臉上的笑容驀地消失了。
五娘:我……是不是特缺德? 芸香沒答。
五娘就擱下繃子,正欲說什麼,院子外面突然亂作一團。
五娘剛站起身要去查看,帘子就嘩啦一響,一個老媽子面如土色地衝進來:——小丫鬟跳井了! 冬日的天光舞動,倏忽而逝。
芸香在黝黑的井邊往井裡看。
井水映出女性的臉——不是別人的,正是芸香自己的。
晃。
一起晃著的還有四周是男男女女的喧嘩,漸漸散開。
石子拼綴的地面上水跡早已王涸。
芸香的喉嚨里突然一陣王渴,如噎的王嘔感。
井台上是石子劃下的字:“芸香芸香芸香芸香……” 字還在,寫字的人卻已經不在這兒了。
斜著的稚嫩字體漸漸模糊。
一同模糊的還有背後一個小丫鬟的抽噎聲:我、我想讓她打點水也、也無所謂的,誰知……芸香似聽非聽,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
彷彿還留在那兒,指尖滑過少女手心的柔軟觸覺。
抬起手,指尖就忍不住痙攣——身體的記憶還在,“芸香”和“蕙香”。
“死”這種事情,好像已經漸漸習慣了。
但是……——傻姑娘。
芸香只說了這麼一句,淚就忍不住淌下。
丫鬟還在斷斷續續:她說、她說對不起姐姐,不是故意騙姐姐……她還總說怎麼辦我又騙了姐姐。
我已、已經注意到她不太對的……都是我的錯……芸香勉強支持著摸回房裡,只看見五娘還在交椅上,強端著一副氣定神閑的派頭閉目養神。
麝香正給她捏肩,看見芸香進來,就低頭說: 她回來了。
五娘回頭看見芸香,淡淡道:想說什麼就說吧。
——是我害了她。
芸香說著,淚水就潸然而下。
五娘:不是你,是我。
我都聽說了。
是我親口教她找你來的,你自責什麼。
五娘的臉冷得怕人,一任麝香雙手從肩頭向胳臂寸寸掐過,依舊只是面不改色地盯著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