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淡淡一笑:有些錢還是要捨得花的。
傳出去誰都不好聽。
乘鳳無法,撇了撇嘴。
五娘回頭向門口看看日影,自言自語一句“差不多了”,隨後高聲叫道:蕙香,打盆熱水來。
芸香還是大惑不解,然而盛熱水的銅盆和熱騰騰的毛巾把子已經遞到了自己手裡。
她看向蕙香,然而蕙香遞了這些東西就扭頭走了。
乘鳳笑著又從小碟里拈起一枚核桃仁。
——去給你三娘洗洗。
第三土章……什麼? 芸香迷惑著。
就在這時,裡屋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
匡。
銅盆脫手墜地,熱水橫流。
……三娘。
乘鳳臉上,意味深長的一笑。
發生了什麼,一切不言而喻。
芸香驚呆了。
她正欲回頭看看五娘的反應,五娘卻若無其事地將她一推:快去。
芸香顫抖地從地上端起銅盆,邁了兩步,又回頭望了五娘一眼。
——你呀,也別總當好人。
(你呀,也別總當好人。
)芸香站在原地,忽地覺得頭重腳輕。
自己已經……不王凈了。
——五兒,她都醒了。
咱們去吧,和她費那麼多話王什麼。
乘鳳已然不耐煩了,拖住五娘的手就往裡走。
五娘無法,只得跟著進去。
芸香木訥地站在廳堂中央。
正午的陽光透過帘子照進來。
滿地熱水橫流,濕了鞋也茫然不知。
一片大光明。
——永、永言? 屋裡的光倏忽暗了。
是配鸞。
配鸞就站在門口,距離自己六尺遠的地方,身後的茴香手裡捧著一疊書。
芸香猜那是三娘讓配鸞拿來的佛經。
一念之間,不禁又想起屋裡那正橫遭凌辱的婦人來。
而那婦人,正是配鸞的生身母親……眼前。
配鸞驚喜的目光正打量著自己。
芸香慌張了。
她強忍住,不向裡屋的方向回頭。
自從她們兩個進去之後,裡邊起先還有些掙扎,隨後就只有一些沉悶的響動——大概是把三娘的嘴堵住了。
想到這裡,芸香心底萌生出了奇怪的念頭。
……這樣反而好呢。
起碼不會引起配鸞的注意。
而自己,只要把配鸞堵在這裡就好了吧。
就……好了嗎? 芸香強作鎮定,凝視著眼前的配鸞。
……對不起,放任令堂遭受這樣的侮辱。
芸香在心底默默道歉。
接著,她必須開口說些什麼,打破這不正常的沉默。
然而還是配鸞先開口了。
——永言,你怎麼在這裡? ……怎麼回答?該……怎麼回答?她這麼問我了。
……然而,實在是不能把真相告訴她。
面對著一如往昔純潔王凈的二小姐,芸香一時間慌張失措,心跳如鼓點。
彷彿世間的一切謊言,到了如此純真的臉孔之前,就不僅僅是不攻自破,而是根本就不可能有說謊這回事。
但是……不能說。
隔著一層牆,依稀可辨裡屋女人們的喘息。
分明是深秋天氣,芸香的額角竟然沁出一顆顆汗珠來。
快。
快點想出一個託詞來。
——我想替五娘求情,就來找三娘了。
三娘在裡面,說現在不見人。
電光火石之間,這句話幾乎是自動跳在唇邊的。
這隻算得上半個謊言。
畢竟給五娘求情這種事,是自己方才一開始聽說五娘在三娘這邊“出了事”的本意。
只是沒想到事情的真相,是五娘在三娘這邊設計出了一場大事。
——是這樣啊。
我娘讓我給她拿幾卷《法華經》來,說今天想聽這個。
既然她不見人,那不如就先放在這兒吧。
配鸞說著就讓丫鬟把佛經堆在了一邊的桌案上。
芸香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
——永言。
嗯? 芸香頓時又緊張了。
她看見了配鸞溫情的臉。
——自從我回來都沒能見你一面……原來是說這件事。
芸香想起自己在配鸞臨行前那一夜的不辭而別;想起那天本要去見見回家的配鸞,卻遭遇了三娘;還想起自己想見配鸞,卻被茴香拒之門外……正回想著往事種種,配鸞卻已經開口:——那晚你為什麼要走? 芸香看見了配鸞的眼裡的深深遺憾。
她嘆息了。
——只要我同我娘說……也罷,都是過去的事了。
你這些天平安無事,我就放心了。
配鸞臉上又浮現了一如往昔的淡淡微笑。
而芸香的心卻在隱痛。
過去的事,確實不必再提。
眼前的配鸞,還是和往日一樣伶俐可人。
倘要非要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言談間的氣質已經不復是當初那個被囚禁在深宅大院里的少女——這都是拜這一趟遠門所賜。
相對如夢寐。
突然間。
芸香從和配鸞相對的靜謐中猛醒。
……帘子那邊的騷動聲。
三娘。
三娘是配鸞的親娘啊。
汗珠,又從眉梢徐徐沁出。
芸香回過神,恰看見配鸞的眼睛凝視著自己。
她的嘴唇動了動。
——我娘在裡面聽經……還好? 不好。
芸香勉強笑了一笑:不清楚呢。
應該…… 還好吧。
小姐……不坐會兒么? 配鸞的臉上浮起一層憂鬱。
芸香突然想起自己剛才誤說了“小姐”。
——不坐了。
配鸞苦笑道。
轉身對茴香說了聲回去。
茴香乖巧地繞到配鸞身後。
芸香湧上無邊的悵然。
以及…………痛楚。
自己現在也是五娘的同謀了——真是枉費了她拿自己當知心人看待呢。
目送著配鸞的背影,芸香暗暗自嘲著。
然而配鸞剛走到庭院中央,忽地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對著芸香一回顧。
隔著半間庭院,芸香分明看見她眼睛里的天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年齡不相稱的冷靜。
一回顧之下,芸香幾乎陷入崩潰。
配鸞開口了。
——永言。
你恨我娘么? 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芸香看見配鸞的眼睛里閃過一抹哀怨。
芸香想:怎麼所有人都問這樣的問題呢。
麝香問她是不是恨五娘,如今配鸞又來問她恨不恨三娘。
捫心自問,仇恨這種東西,一開始,在五娘誘騙她的身子三娘誘騙她的琴的時候還有,現在,早就漸漸煙消雲散了。
自己現在是一個不知仇恨是何物的人。
一切都是不過是“命”而已。
然而“命”是不能拿來恨的主宰。
——不恨。
芸香這麼說著。
說完這兩個字的瞬間,芸香彷彿聽見命運的琴上,絲弦突然崩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