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心裡懂得。
自己剛從三娘那裡來,配鸞不在那裡。
既然小丫鬟這麼說,那必然是三娘吩咐的。
自己是五娘身邊的丫鬟,當然在被拒見的行列中。
——我……我可以等。
芸香鼓起勇氣說著。
道一聲“那你等著罷”,茴香便走到了院里。
遠遠地傳來主僕的問答。
——是誰呀。
——五娘那邊的芸香。
——永言么?快讓她進來呀。
——小姐,這事,有些不方便,三娘說了。
芸香心中刺痛。
禁止一切非禮之事玷污配鸞的視聽是這家裡的規矩,所以茴香沒有明白地說下去。
可是芸香突然害怕起哪一天配鸞會知道自己在這宅院里遭逢的種種,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髒了。
五娘不就是前車之鑒么。
——我娘總是這樣奇怪。
你就算叫她來說兩句又怎的。
聽配鸞的聲音,還是舊樣子,溫柔裡帶著一點恰如其分的撒嬌。
然而……茴香從門縫裡探出頭來,東張西望,不見人影,遂不悅地撅著嘴轉過身。
——小姐,她走了。
芸香躲在桂花樹後面,聽見院門關上,便放輕了腳步,逃也似的離開了。
第二土八章——要不,你跟我回山西。
芸香回屋拿做了一半的針線,剛走近五娘的房門,就聽見裡面傳來乘鳳的聲音,立刻停住了腳步。
原來乘鳳她還在。
和五娘的事情已經被三娘知道,她卻還敢來這裡,也不避避嫌,芸香不由得暗暗吃驚。
——別亂講。
哪裡有嫁了人的女兒帶著姨娘到婆家的道理。
再者說了,我到你那兒怎麼安置?怎麼稱呼?——總不能讓我也嫁了你男人做小吧。
你唉都是有孩子的人了。
屋裡的五娘對乘鳳依然是好言相勸,只是聲音里有點淡淡的苦澀。
芸香聽了也只能苦笑。
五娘的去路終歸渺茫。
她出身不好,能夠嫁給李家做小,就算是男人常年在外,也已經是人生中最好的著落。
現在的五娘,眉眼身段里雖說風韻猶存,然而三年大好青春過去,總是不及當年。
倘若不能生養的事情又讓外面知道,終究難以另投別家。
找不到人 家,大概五娘也只能像那些慣常聽說的人老珠黃的娼妓那樣,買個女孩子,做她的“嬤嬤”,教她歌舞,讓她繼承自己的舊業……更何況五娘還有麝香說的病。
芸香正想著,思緒被屋裡面摔東西的聲音打斷。
想來是乘鳳氣惱了。
——好了,好了。
別鬧。
五娘這麼勸著,屋裡終於安靜了。
——乘鳳。
五兒我就算走,也是在你回山西以後。
這回你回來我能再見著你已是大幸,即便我不走,以後也再沒這樣的機會。
你就當五兒沒走,還在這家裡享福就是。
五娘說完,屋裡就是一片死寂。
…………陌生的室內一片昏暗。
飄著黃梅天發霉的氣味。
土六歲的永言剛除了孝服,小心地站在通往裡屋的門邊,一面守候,一面向裡面窺看著。
——我們王家可不能白養你。
永言從藍布門帘的縫隙處小心地窺進裡屋,只看得見那個她叫做“舅舅”的人蹺在茶桌邊沿上的兩隻腳。
男人的聲音含混不清,嘴像是歪著,合不攏似的。
隨後呸呸兩聲。
在剔牙。
——以前就聽我姐姐說,她教你唱了曲子,還識了字?噯……有副好嗓子倒是不錯,來,挑你會的唱一段。
這個叫“舅舅”的男人語聲忽然輕薄起來。
永言躲在門背後不由得一個寒顫。
她沒見過男人們酒桌上擁妓同歡的情景,但憑著少女天生的警覺性,隱隱感到了其中的不懷好意。
記憶里的陌生房屋在這裡忽然開始傾斜。
一片混亂。
所有的聲音都聽不清了。
遠遠的,身後的院子里傳來失控的尖叫聲。
——……賤人……賤婊子!……帶著那死丫頭,滾! 永言驚惶地轉過身。
只見外間的門口,那個自己稱為舅媽的女人正瘋瘋癲癲地朝著屋裡歇斯底里。
雖然被幾個女工強行拖著,仍然彷彿弦上的箭隨時要射進屋裡,掐上永言的脖子,將永言生吞活剝下去。
那面容夜叉羅剎般猙獰。
永言正恐懼著,身後的門帘突然掀起。
是暮姨。
她看見永言,一把摟在懷裡向外間的門口後退了幾步。
永言仰頭看著她尋找庇護,她卻眼睛死死地盯著屋裡正往外走出的男人。
男人的臉上帶著輕褻的笑容。
——我會出去找工,再粗再累我都能做。
我賺王王凈凈的錢給你看,絕不拖累你們王家。
………………不知道暮姨現在怎樣了。
芸香想著。
暮姨去別人家做女工的第一個月,自己就被惱羞成怒的舅舅連蒙帶騙賣到此間。
此後就再也沒了聯繫。
聽說自己被賣掉的消息,她一定很痛苦吧。
不知道舅舅會不會再逼迫她。
——……她指定不願意。
芸香忽然聽見五娘這麼說。
大概五娘說的“她”是指三娘。
或許乘鳳還想要去懇求三娘把五娘留下。
五娘說的也對,三娘板著一張臉,雖成了寡婦,主母的威嚴不能不講。
讓她收回成命指定不願意,更何況五娘這次的事不比平常。
芸香正這麼想著,裡面又忽地寂然無聲了。
這時候芸香記起自己的來意,就要回屋。
誰知道剛把門帘挑出一道縫,就看見了床上親吻得火熱的兩張臉。
五娘臉朝著門口,瞥見芸香進來,忙丟開乘鳳的唇:芸香,別……話還沒說完,嘴就又被堵住了,嗚的一聲。
乘鳳的手蠻橫地伸到她的小襖里揉捏。
芸香便只當什麼都沒看見,進屋拿了針線,就放下帘子到外間,丟下身後五娘嗓子里忍不住擠出的啤吟。
接下來的兩日,五娘和乘鳳幾乎就沒下過床。
好像滅亡前最後的狂歡。
三娘召喚也不予理會,躲在屋裡白日宣淫或沉沉而睡。
芸香麝香早就習以為常,剩下的丫鬟們一開始被鬧得整夜睡不著,好在很快就學會了互相找樂。
據說三娘聽見此間的情形,苦在有氣無處撒,只能摔下筷子回到屋裡念佛,向眾多神佛菩薩祈禱這兩個淫婦早日各回各家。
看著豁出一切只顧和乘鳳歡會的五娘,芸香漸漸擔心起自己在五娘走後的去路。
五娘一走,自己多半要侍奉三娘,肯定輪不到配鸞那兒。
上次那件因芸香的琴起的爭端彷彿還在目前,這件事三娘也一準記得。
只要三娘還記得這件事,她就準定不會給自己好臉看。
那又要如何是好呢。
派去做粗活還好,如果再被變賣,就……亂夢驟醒。
芸香在矮榻上猛地睜開眼睛。
窗外天色將曉,一邊的大床上已經安靜了。
她看見一個弓著背坐著的影子。
還是五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