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恐懼著往日的侵犯，芸香還是忍不住向後躲閃。
唉。
她聽見了五娘的嘆息。
毛巾蘸了熱水，微燙。
五娘一面低頭沉思著，一面自己動手擦拭著身子。
凝固的蠟油漸漸軟化，剝落下來。
五娘的心思卻似乎全然不在於此。
手裡的動作不知不覺也就慢了。
最後握著毛巾敷在耳後，微微含著胸，目光凝聚在虛空里不存在的某一點上。
連身上的水珠冷了、王了，也毫不經意。
芸香見狀，就自動走到衣櫥邊，要找王凈袍子與五娘披上。
可剛一開柜子門，就被五娘輕聲叫住了。
回頭，芸香驚訝地發現五娘的眼睛竟然有點發痴，不由得嚇了一跳。
——可惜我不能帶你走。
五娘只說了這麼一句，眼淚便撲簌簌落了下來。
芸香手足無措，將袍子在床尾一放，道一聲芸香退下了，就匆匆躲出門去。
掩上門的時候，她忍不住向房裡看了一眼，卻看見五娘依舊凝 視著自己。
那雙眼睛好像在做夢。
直到晚飯時候被三娘叫去湊趣兒，芸香才又見到五娘的面。
左右五娘和乘鳳都穿著喪服，五娘一身雨過天青的袍子分外扎眼。
雖然穿著吉服，五娘卻不說不笑，心事重重的模樣。
乘鳳偷偷在桌子底下用繡鞋尖兒蹭著五娘的小腿肚子，五娘也懶懶的不予理會，鬧得乘鳳有些無趣，拉下臉來。
芸香被叫來的時候，還對能見到配鸞抱了一線希望。
然而配鸞不在，芸香就漸漸明白了八九分。
桌上的飯菜比往日多了好幾樣，一半是三娘的素齋。
名曰給乘鳳接風洗塵。
但乘鳳已來了好幾日，花園子里春色滿園的酒宴也開了無數次，早已無風可接，無塵可洗，相反倒有點鴻門宴的滋味。
奶媽抱著榮哥兒在旁邊的小桌，特意揀了個最大最香的洞庭紅逗著榮哥兒玩。
榮哥兒只知道用嘴吮著洞庭紅的臍兒，吮了半天不見有奶水，又哇地哭鬧起來。
奶媽無法，只得又解開衣裳給榮哥兒喝奶。
鬧了半天。
好容易靜了，一直板著臉的三娘才稍稍舒展了眉目，先對乘鳳說了兩句吉利話，又給乘鳳的碗里夾菜。
然而夾來夾去，也無非是自己跟前的青菜豆腐。
乘鳳也不道謝，看見桌上的紅燒肉，搛起一塊道：三娘，今天這紅燒肉不錯，您覺得呢？ 三娘立刻滿臉堆笑，道：阿彌陀佛，好孝順女兒。
你忘啦，你三娘我是吃長素的……誰知乘鳳的筷子猝然掉轉方向，紅燒肉就落到了五娘碗里。
五娘一驚，三娘臉上頓時晴轉多雲，轉眼又要阻。
乘鳳淡淡一笑：好五兒，這兩天辛苦了，多補補。
她叫著五娘的小名。
五娘不說話，低頭默默吃了。
乘鳳不顧三娘的難看臉色，笑著又給自己夾了一塊。
三娘放下了筷子。
乘鳳：喲？三娘，你這就吃飽了？ 三娘不理會乘鳳，對五娘笑道：好妹妹，我不在這幾日，過得還好？ 五娘：好啊。
三娘的目光轉到芸香的臉上。
芸香一個寒噤。
——你每天伺候五娘，她這兩天和大小姐相處的還好？ 芸香心裡一直記掛著白天尾行三娘的事，而今被五娘終於問起，不由得一個激靈，擔心起被三娘看見自己，或者被別的丫鬟供出什麼，唯能模模糊糊地“唔”了一聲。
——那我替李家謝謝你。
三娘剛板著臉說完，乘鳳就一聲冷笑。
——現在還謝什麼謝。
你不是說了么，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李乘鳳早不是李家的人了，這榮哥兒也不姓李，你還是尋思著給你那寶貝配鸞招個贅吧。
乘鳳對著三娘說完，轉過頭看了看沉默的五娘。
芸香注意到今天五娘靜得出奇。
她想起白天五娘的異常，心裡隱隱不安起來。
（——可惜我不能帶你走。
）當時五娘確實對自己這麼說。
她是要去哪兒？ 忽然間，芸香想起五娘也曾提起過三娘勸她改嫁的事。
不巧被三娘看見——雖說一開始就明白被看見是遲早的事。
乘鳳已經不算是李家的人，等離開了就一片清凈。
可五娘不一樣。
她是這家裡多餘的人，既沒有養出過一兒半女，論地位也只是個妾，出了這種事，即使不自動離開，也要被掃地出門吧。
這麼想著，芸香又看向三娘。
三娘依舊沒有理睬乘鳳的存在。
看樣子，似乎她還不準備直接攆五娘走，而是打算循循善誘一把，先禮後兵。
——咱們家也不是那墨守成規的讀書人家，我知道妹妹你不喜歡穿那沒顏色的衣衫，沒關係。
說起來也是李家虧待了你，你進門才三年，還沒受老爺多少恩情，他就……唉。
是我們李家把你耽誤了。
你還年輕，不像我這樣人老珠黃；你還沒生養過，正好一身輕鬆——不如就尋個好人家嫁了吧，總勝過寡婦門前是非多……說到這兒，三娘轉過臉，冷冷瞥了乘鳳一眼，繼續道：——你房裡的東西，盡著喜歡的拿，嫁妝么，你姐姐我替你出。
你看呢？ 雖然依舊掛著一副槁木死灰的老臉，語聲卻漸漸緩和了下來。
果然。
芸香看見乘鳳的臉色變了。
旁邊的五娘依舊沉默不語。
乘鳳冷笑：五兒她不會走，她想走，我也不讓她走。
三娘這才轉過身，兩眼微閉，先念一聲佛，緩緩道：你和老五的交情深，愛怎麼稱呼她隨你。
可是你已經不是我們李家的人了，李家的事你何必插嘴呢。
乘鳳語塞，只好也回頭看著五娘的動靜。
——大小姐，別鬧了。
三姐，這事等大小姐回去了，我就答應。
三娘臉上的表情終於舒緩了，對兩個女人招呼道：來來來，別這麼死氣沉沉，吃飯，吃飯。
乘鳳臉色一變，踢開凳子站起來，離席而去。
凳子匡啷倒地。
正噙著奶媽乳頭的榮哥兒受了驚嚇，哇的一聲又鬧開了鍋。
哭鬧聲，哄孩子聲，三娘煩躁的念佛聲響成一片。
乘鳳的碗筷擱在桌上，一塊紅燒肉動也沒動，躺在碗里慢慢冷卻。
芸香默默地凝視著五娘。
親耳得知五娘答應要離開，芸香心裡忽地起了一股奇怪的滋味。
五娘她曾經是丫鬟們心中隱秘的“皇帝”，在這宅院每一個阻暗的角落裡佔盡風流，芸香自己就是見證者。
然而短短几天內，只為了一個乘鳳她便江山盡失，如今又落得如此慘淡的收場，芸香還是見證者。
史書上都說世事無常，斯須更迭如白雲蒼狗。
一座宅院，彈指間便已地覆天翻，竟然並無二致。
曾幾何時，芸香心裡對五娘的恐懼漸漸消退，剩下的，只有無盡的滄桑感。
……以及哀憐。
牡丹花開得太滿，只能靜靜地等待凋謝，更何況是開在不合時宜的深秋。
芸香又立在熟悉又陌生的院門口，在淡淡的夜色里叩著門。
這是配鸞院子的正門。
剛拉開一條縫，裡面就露出了茴香小小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