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記得那扳指的樣子,透綠的竹節樣子。
那時候也是一對,便說:那為什麼那扳指又……五娘:是啊,又回到了我手上。
我進門還沒過一年,她就出閣了。
臨嫁人前一天晚上她又偷偷逃來找我。
我說都是要嫁人的閨女了,得避嫌。
她沒言語,也不哭,一定要跟我磨鏡子。
她從沒這麼主動過,我也就比平時更使了點勁。
我和她各自丟了幾回,我累得要死,她還不知足,又爬到我身上。
噯真丟臉,我沒留神睡著了,醒來是大中午,她早跑了,扳指留了下來。
後來聽說她懷了孩子,後來又聽說是順產,我就早斷了念想了……兩人終於行到避人處。
眼看不遠處就是三娘的院子。
四望悄然寂寂,唯有風聲。
五娘忽地握住了芸香的手。
五娘的指尖冰涼。
五娘:芸香,求你幫我去三娘的衣櫥里拿件衣服吧……我冷。
芸香點了點頭,轉身就要走。
剛邁出一步,五娘就突然拉住她的手。
芸香轉過身。
五娘滿面感激:你今天的恩情,我會報答的。
芸香搖頭:是麝香的主意。
說完就匆匆穿過庭院,閃進三娘院子的月亮門裡。
三娘身邊的檀香恰好不在,芸香道了聲阿彌陀佛,從衣櫃里抱了一件大紅昭君套,沿著鳳尾竹掩著的長廊就回走。
經過一間廂房窗下,芸香彷彿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慌忙抱著衣服,躲向牆根的阻暗處。
唯有夜風裡鳳尾瀟瀟。
難道是幻覺? 芸香猶豫地站起身,剛要走,一聲幽幽的嘆息鑽進耳朵。
芸香寒毛倒豎。
——芸香姐姐……細細的,女孩子的聲音。
憂鬱的嘆息聲。
被人看見了?還是鬼? 芸香四顧。
前面沒有人,後面也沒有人。
聲音從廂房裡來。
——姐姐,我好看么?還是姐姐又好看,又溫柔,又……和二小姐真般配呢。
芸香臉上一熱。
心想這是哪個丫鬟在自言自語吧,怎麼會說這樣的話呢。
這麼想著,就要抱著給五娘的衣服轉身離開。
——對不起,姐姐……對不起……芸香心裡一驚。
熟悉的道歉聲和哭泣。
她眼前立即浮現出小丫鬟的笑臉來。
忍不住好奇,芸香從窗縫裡窺看過去。
窗子里一燈如豆。
她看見少女斜躺在丫鬟們睡覺的窄榻上面,被子下面緊繃著身體扭動著,隱隱可見細細的雙腿緊絞的形狀。
——姐姐,我……喜歡……少女忽然從被子里拉出一方皺巴巴的絹子,緊緊攥在手心,按在心口。
芸香大吃一驚。
她看見少女的臉飄滿紅霞。
但仍然可以認出是蕙香的臉。
那方絹子,無疑是自己交給她的那方, 原來五娘並沒有把它要回去? ——蕙香也喜歡你啊,姐姐,蕙香羨慕配鸞小姐,羨慕五娘,還有麝香,明明蕙香也可以,呵……少女的喘息陡然激烈了。
芸香失神地搖著頭,就要倒退。
無法後退。
後背緊貼在一對溫暖軟綿綿的東西上了。
女人的胸脯。
芸香心裡咯登一聲。
那女人低下頭,向芸香的脖子里暖暖地吹了一口氣。
——小美人兒,在這兒捉迷藏吶? 第二土四耳畔,女人輕輕說著。
雖然話里意存挑逗,但就像西風裡的芭蕉葉一樣,聲音和氣息都有些不自然的顫抖。
話音剛落,就握住了芸香下垂的手。
芸香的心裡一動。
然而聽見女人的聲音,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回過頭去。
——五娘,是您呀。
她終於舒了一口氣。
順勢將自己的手從五娘掌心抽了出來。
五娘站在那兒,半邊臉被芸香手裡的燈燭照亮。
病態的桃紅色已經漸漸褪去,剩下了虛弱蒼白。
純白的浴袍薄薄一層,被屋檐下細細的風吹鼓。
長發已經半王,在風裡微微晃著。
腳依然赤著,踮起腳尖,立在凝著露水的冰冷石階上。
柔弱而王凈宛如處子。
——我看你去了有一會兒,擔心你這邊出事,來看個究竟。
五娘的聲音依然輕輕的。
說著,順手亂掉的髮絲攏到耳後。
芸香低頭道一聲久等了,就抖開手裡的昭君套,為五娘披在肩上。
——沒想到三娘也有這麼艷的衣服吶,從來沒見她穿過。
輕輕說著,五娘看看肩頭背後耀眼的大紅色。
轉動身體的疼痛讓她忍不住哎喲了一聲。
——或許也是過去的衣服吧。
芸香順口接道。
——也是,我再過個三五年,也不好穿這麼艷的顏色了。
對了,剛才屋裡面是什麼呀,這麼好看? 五娘的聲音依然輕輕的,似乎是怕驚擾了屋裡的人兒。
芸香心慌意亂,只托說沒什麼。
五娘就要趴過去看,芸香忍不住,拉住了她的衣袖。
五娘便不再多話,回身從背後抱住了芸香,將嘴唇又附在了她的耳邊。
——你不去幫幫她么?你肯定行的呀,她想你那麼久,害相思病呢。
芸香著急,支吾半天,不知該說什麼好,臉卻早紅了。
五娘看見她這副樣子,便笑著颳了一下她的鼻尖兒:傻孩子。
說著鬆開了芸香。
看來蕙香的事情五娘早都知道,而自己反而知道得這麼晚——恐怕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吧。
而且蕙香連麝香對自己做的事都清楚——自己在這個家裡消息閉塞到了這種程度。
攙著五娘的胳膊,芸香羞愧地想著。
她不禁又看了一眼這個女人。
女人兩眼平視著走廊,直看向走廊的盡頭,即使每一步都搖搖得站不穩,也不讓人覺得風騷或者淫邪。
蒼白的面容,大紅里裹著雪白的衣裝,一對赤足在衣服下時隱時現,比往日繁瑣的妝飾更添了幾分動人。
現在身邊這個弱不禁風的身子,和往日一遍又一遍玩弄自己的那個,判若兩人。
芸香想起了蕙香。
蕙香也曾經是屏風那邊被五娘玩弄的丫鬟之一。
除了玩弄,更令人痛心的是利用,如果不是因為五娘,這個孩子也不至於對自己隱瞞謊言。
想起藥丸的事情,芸香不禁又害怕起來。
也許正是因為蕙香對自己抱著某種希冀,才默許了那粒藥丸經她的手進入自己體內,產生隱秘的折磨。
而五娘或許也是在利用這一點吧。
她就是看出了蕙香對自己的心意不尋常,才交給她那粒藥丸,並且利用耳語激發出蕙香心裡的渴望。
(……你也很想看吧,她被這藥丸搞得汁液橫流欲仙欲死的模樣,很想看吧?喲,下面興奮了?這才說兩句呢,你。
)或許那女人當時就是這樣說的。
芸香心裡一寒。
也許不是那樣的。
芸香也想讓自己如此相信。
因為,倘若連蕙香對自己的致歉只是心虛的懺悔,那在這個宅院里,或許真的再也沒有什麼能讓芸香感到安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