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點頭,臉上微笑著,心裡卻泛起了一絲隱憂。
第土八章——又在書房裡呆了一整天啊?永言真是蠹書蟲。
配鸞這麼說。
在芸香看來,坐在配鸞的小院,時間的流速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倘若僥倖得到配鸞的眷顧,一同讀書寫字談天下棋,光景就猶如離弦之箭,展眼從人面前一掠而過。
倘若配鸞去三娘那裡請安,又不幸被留下一道吃飯,書房裡只留下芸香一個。
這時候,連平時以為奢望的書籍竟也變得不那麼親切,自己的心都彷彿在迅速衰老。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想著詩經里等在城門的那個女子的心情,芸香漸漸有些懂得了。
九月土四的白天,配鸞都在三娘那兒,直到傍晚才回來。
芸香雖避在書房沒有出去,但也可以感到庭院里的小亭下,配鸞拉著茴香,叮嚀了許久的私房話。
夜晚,芸香與茴香依舊背靠背睡在床頭與床尾。
月色從門縫漏進來。
一道細細的雪一樣的線,流過芸香的臉頰,微涼。
難以入眠。
依然是這樣的夜晚,月光照徹的,噩夢一般的靈堂,五娘近乎痴狂的眼睛與笑聲。
即使是在潔凈如配鸞居所的地方,相隔未久的傷疤依然在疼痛。
僅僅相隔一個月,地覆天翻,這裡的寧靜生活就像是夢一樣不真實。
也像夢一樣脆弱。
正這麼想著,身上的被子忽然牽動了。
是茴香坐起來揉眼睛。
芸香知道她又要往外走。
果然。
門推開,茴香走了出去。
門沒有闔上,就這樣敞著。
月光刺眼地灑向芸香的臉,銀白。
無法入睡。
她坐起身子。
垂頭,髮絲從腦後滑到肩前。
指尖沿著被面上的花紋無意義地描畫著。
耳邊,小丫鬟的腳步遠了。
既然失眠,不妨也走一走吧。
於是她真的也披衣起身了。
走到庭院,她還是忍不住向角門那裡窺看了一眼。
角門上還是兩個人影。
一男一女,都是身量尚小。
不必細看就知道一個是茴香。
——……大概就是後天,一早准走。
院子里就只剩下我,還有上次說的那個丫鬟。
——她就這麼一直住下去? ——只怕她也住不長。
五娘早知道她在這兒,就是找不到機會。
聽說三娘帶著小姐一走,五娘就……後面的話,芸香聽不清了。
或許只是她的耳朵拒絕聽下去。
五娘要做什麼,不待茴香說,完全可以猜到。
恐懼的寒意自芸香腳底沿著脊梁骨貫徹全身。
茴香說完,那個男人嘖嘖了兩聲。
茴香的聲音還在繼續:小姐能有什麼主意呢。
丫鬟一搜出來,不曉得五娘又會說怎樣的難聽話。
早聽說那丫鬟已經不是處啦。
三娘這個聾啞菩薩還不知道。
萬一五娘栽在小姐頭上……栽給配鸞。
……半截玉杵大喇喇地露在身體外面,半截已經刺入。
絹子上的青鸞翅膀漸漸洇開鮮血。
不能想。
至今回想起,下腹猶猛地戳痛。
芸香回首望向配鸞的卧房。
窗扉緊閉。
眼前浮起配鸞笑起來彎彎的柳月眼。
耳邊是她蒲公英一樣柔軟的聲音。
那個會不喜歡芸香用“貴人”、“小姐”稱呼自己,還執拗地要管芸香叫“永言姐姐”的配鸞。
成長在父親過度的嬌寵與保護下,至今一舉一動都純真的像個孩子。
這樣的配鸞,恐怕連男女的雲雨之事都不清楚。
竟然,要把那樣殘忍的事栽給她么? 果然在這樣的家裡,欲要瞞天過海地窩藏一個丫鬟,這種想法還是太幼稚了,簡直是妄想。
事到如今,芸香只是不願意連累配鸞。
不管五娘見到自己會使用出怎樣狠毒的招數,明天,就是自己在配鸞這裡的最後一天。
芸香抬頭看著月亮。
雪亮亮的一輪。
回屋,一夜無眠。
配鸞不在。
又是一早就到三娘那兒去了。
芸香在書房裡,仰頭看著三面書牆,久久沉思。
下定決心,腳踩著板凳上上上下下,手取下一函一函將書櫥里還想讀的書,堆在桌上。
轉眼桌上書卷堆滿。
讀不完了。
芸香搖著頭,嘆了一嘆,將不是很想讀的戲文小說放回書櫥。
猶豫良久,又放還了前人的詩詞別集。
幾本珍惜又偏僻的,芸香捧在手裡遲疑了一陣,還是放回了。
又是一陣上上下下。
桌案上堆積的書越來越少。
越來越少。
最後只剩下了一函——那函配鸞親自拿給她的,布滿配鸞手□的《毛詩》。
芸香泫然欲泣。
配鸞跪坐在蒲團上,一邊低頭左右開弓拈著黑白二色的棋子一個接一個擺在棋枰上,一邊招呼:永言,你快來呀。
芸香倚在窗邊,默不作聲地看著庭院里日光的影子。
已是黃昏。
一群烏鴉,正聒噪著飛往三娘庭院那棵大柏樹的方向。
本以為今天可以與配鸞多相伴一陣,但配鸞大半天都在三娘那裡,不見蹤影。
明明過了今夜便要隨著五娘動身去普陀山,為什麼配鸞自己迄今隻字不提。
芸香在心裡困惑著。
——是怕讓我感到遺憾么?遺憾不算什麼。
倘若五娘真的來搜,遠在普陀山的你又怎能阻止。
這樣嚴峻而棘手的難題,即使沒有解答也不會是配鸞的錯。
這些都是命。
——還是說,根本覺得沒有向我提起的必要……不,應該不是這樣。
芸香如是想著。
或許等到她的棋局玩到一半的時候,配鸞會遺憾地說:永言,還是要告訴你,普陀山的事,我已經儘力了。
或許收拾好棋子之後,配鸞會傷感地握著自己的手,說:永言,對不起,我也好希望你能一直在這裡住下去。
哪怕是這樣於事無補的挽留言語,有這些話也就足夠了。
望著逐漸被黃昏吞噬的庭院,芸香的心裡如是希冀著。
而配鸞一言不發,只是專註地復盤。
黑子白子,陸陸續續穩穩落在棋枰上,啪喳啪喳。
配鸞:永言,接下來那手你下在哪裡了?我不記得了。
芸香轉過頭,只看見配鸞頭也不抬地正沉浸在她喜歡的對弈的快樂里,頓時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喜悅還是凄涼。
配鸞:你不說我就亂放在這裡啦。
永言快來。
催促的聲音,彷彿“明天”的難題對她並不存在。
芸香搬了蒲團,坐在配鸞的對面。
昨夜的殘局收拾了,配鸞還意猶未盡。
茴香進來掌燈:小姐今晚早些睡。
配鸞頭也不抬:再來一局。
永言,你不專心。
依然沒有一句挽留的話。
果然,“還是請你回去”這種話,對於心地善良的配鸞來說還是太為難了吧。
配鸞,我要怎樣專心呢,或許這就是我們的最後一局了啊。
芸香悲哀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