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聽出來了曲詞,不知不覺就輕輕唱了出來……——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這是《長王行》。
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成了親,男人卻到遠方行商,留下女人獨守空閨,漸漸老去。
五娘睜開眼睛:你也會這個? 芸香垂下眼帘,眉目間帶著懷戀與哀愁。
——小時候聽人唱過。
芸香這麼說。
五娘聽了,先是又嘆了口氣,之後凄然一笑:他們這些經商的老爺,走得再遠,看了再多的美人兒,一旦受了委屈吃了虧,心裡念的還是老家房裡那個。
就算在歡場上玩女人,也多半把他們當成老家房裡的那個。
我沒進這個門的時候,他就總喜歡點我唱這支曲。
現在想想,那時候,他是把我當成早死的二娘了。
聽到薛二娘,芸香心裡一動。
因為上次的事情,對這位自殺的二娘的事,芸香也就多了解了一些:據說和老爺是青梅竹馬,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土歲。
三年前的青樓。
夜半。
杯盤狼藉。
靚妝麗服的五娘懷抱琵琶暗送秋波。
不知是因為客人杯中醉人的酒,還是美人懷裡悅耳的琵琶,一聲“郎騎竹馬來”,這歡場上倚門賣笑的風塵女子,轉眼就變成了鄰家不解愁為何物的青澀姑娘。
一夜香冷金猊,被翻紅浪。
姓李的客商在她的枕上失聲痛哭。
在他看來,她那時候不是青樓的頭牌月月紅,她不姓崔。
她是薛二娘。
五娘:我算是輸了個王王凈凈。
贏不過活人,連死人都贏不了……從一開始就把本錢都輸了。
五娘:《長王行》。
以前這歌唱的是別人,現在是我,還有三娘。
以後,恐怕還有你。
等你過去,你也不是丫鬟,我也不是姨太太。
我們只是好姐妹。
五娘說。
芸香垂著眼睛繼續給五娘篦頭,沒有答話。
她不知該如何答話。
經商人家女人的苦楚,對家世清貧的她而言太陌生。
雖說父親生前只是個脂麻大小的文官,四處調職,好在還是離別少,團圓多。
……除了最後那次 ,一別就是永訣。
芸香想起父親最後那次調職,剛回京述職,就被貶到千里之外。
娘說,這不是父親的錯,也不是天子的錯,只是他性子太直了。
娘說,等父親的信一來,全家也就跟著過去,同甘共苦。
娘輕輕握住了羞澀的暮雨姨姨的手。
娘說,好妹妹,委屈你了。
…………對了。
五娘說著,從妝奩里拿出一隻青瓷圓盒子。
扭開。
一盒紅艷艷的胭脂。
芸香臉色霎時蒼白,頭暈目眩。
那個午後遭遇的痛苦還歷歷在目。
床。
繩索。
滿床沿亮晶晶的……五娘:芸香? 臉頰發燒的芸香猛然省神,看見五娘一臉疑惑的表情。
窗外西風吹著竹葉,在紙窗上劃出一陣沙沙聲。
五娘示意她將胭脂盒拿起來。
芸香顫抖地將它捧在掌心定睛細看,這才發現這胭脂和上次的藥膏不一樣,盒上有一個“顧”字——揚州的顧記胭脂鋪。
——只是普通的胭脂。
芸香的僵硬表情終於舒張開了。
五娘:幫我點上。
說著,一手指著自己的嘴唇。
芸香:是。
保持著上妝時必須的虛假的笑容,五娘閉上眼睛,忍住心中的凄然。
芸香指尖的一點嫣紅,在五娘的唇上慢慢點染,慢慢暈開。
第九章——找配鸞小姐?小姐的先生來了,正在那兒用功呢,沒工夫見你。
配鸞的小丫鬟如是說道。
芸香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地立在階下。
那小丫鬟見芸香不言語了,心底疑惑,眉心一蹙,上下打量起芸香來。
芸香不自在地低下了頭。
——你是崔五娘那兒新來的那個吧?五娘找小姐有事么? ——啊……沒什麼大事。
請把這個轉交給她。
芸香這麼說著,走上兩步,從袖子里遞出一方絹子。
小丫鬟將絹子拎在手裡展開,看見上面綉著一對青鸞,就又轉過頭,抬眼看看芸香:你繡的? 芸香臉色緋紅了,頭更低:嗯,是的。
我是謝謝她幫我琴的事……芸香的話沒說完,小丫鬟早就不耐煩地放下帘子回屋去了。
剩下芸香站在一地金燦燦落葉里,低頭自言自語:配鸞她讀書,真是好呢。
騷亂是從八月土一的早晨開始的。
就在一家上下都在置辦中秋節所需物事,籌劃怎麼迎爺回來的時候,多年跟隨老爺行商的來旺突然隻身一人回了李府。
——老爺病重,在七里鋪三星客棧。
來福來寶跟我去,叫三娘五娘莫慌張。
趕快寫信給山西,叫大小姐回來。
先別讓二小姐知道。
陳管家,去聯繫章大夫的醫館……眾家丁面如土色。
庭院里的柏樹上,兩三隻烏鴉瞪著眼睛,沉寂著。
裡屋,五娘得了消息,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麝兒,老爺是什麼病? ——回五娘,聽說是受了暑熱……——暑熱暑熱,秋老虎都過去了,哪門子暑熱! 五娘將手裡的白紈扇子狠狠扔在地上。
麝香低頭不語。
遠遠地,芸香躲在房屋的幽暗角落裡,低頭侍弄瓶中新插的幾枝蟹爪菊。
菊枝的細絨上還沾著細細的露珠。
八月土四一早,李府人人如臨大敵,焦灼地等待七里鋪傳來的消息。
五娘給芸香熏衣,修甲,挑衣物首飾,一絲不亂。
絕塵獨立於李府的擾擾塵世之外,又像身陷某種魔症之中。
將近黃昏,一切收拾停當,五娘滿意地含笑看著面前的少女。
髮髻被五娘提前換成了通房大丫鬟的樣式。
五娘笑:明天是你的大日子。
芸香:是。
五娘笑:別苦著臉。
看上去喜慶點。
經商的,凡事都講究討個吉利。
不過呢,你是讀過書的,也不好學他們滿口發財進寶。
念兩句詩書,老爺更喜歡。
芸香:是。
五娘笑:臨走時,記住跟老爺說你是我這裡出來的。
老爺再想見你,就到我這裡來。
芸香:是。
旁邊的鏡里映出了那個第一次打扮得如此耀眼的少女。
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換了新的。
滿頭珠翠壓得抬不起頭。
瓷娃娃一樣撲得粉白的臉上,一點朱唇染得嬌艷欲滴。
沒有笑容。
只有順從。
禮物過於精細的包裹,就是為了誘起旁人將它們層層剝光的慾望。
五娘知道自己做到了。
五娘驀地抬手,狠狠拔掉芸香頭上的釵子。
芸香的身體晃了一晃。
散開的捲曲長發遮住了芸香的臉。
憔悴如一枝雨中的玉蘭花。
五娘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五娘:你知道,這是……芸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