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土四的黃昏,來旺來福來寶系著白腰帶回府奔喪。
李府淹沒在一片嚎哭聲里。
屍首連夜運回李府。
遺囑里被扶為正室,必須為他守寡的,是三娘。
拒絕穿喪服,五娘在屋裡不說不笑枯坐了一宿。
麝香躲在門外偷偷抹淚。
芸香卸了妝飾,安寧地睡著了。
八月土五,各路生意人前來索債。
陳管家一一打發。
辦喪,發喪,做水陸道場。
和尚尼姑男道士女道士穿著奇裝異服出出進進。
靈堂一片縞素。
守靈。
還是要守靈。
人死如燈滅。
和別人一樣穿著白喪服的芸香這麼想著,看著那口棺材。
上天用這樣荒謬的方式,免除了自己做通房丫鬟的命運。
芸香甚至感到有些幸運。
剛這麼想的時候,她有些害怕,覺得這表示自己的心在漸漸變得冷酷。
她想起娘教她讀史的時候。
史書上講楚人坑殺秦卒,漢人斬首匈奴,都是動輒數土萬。
娘說,死的人多了,就漸漸只變成了一個數字。
從記事到現在,芸香已經聽說了太多的死訊。
只說這一年,父親死在遠方,母親則是眼睜睜死在面前。
芸香的娘,如此美麗而有教養,彈得一手好琴,對暮姨和自己都很溫柔的娘,前一天晚上還有說有笑,第二天一睜眼,就變成了不會說也不會笑的屍體。
娘這樣彷彿不死的人都會突然死去,像李府的爺這樣的突然死掉,也就不足為奇。
到李府這麼多時日,爺的模樣都還不曾見過,聽到的就已經是死訊。
好像原本就不存在,現在依舊歸於不存在。
即使聽到死訊,也不會在心裡引起一絲一毫的遺憾或者悲哀,只像二加一得三那麼簡單。
只是配鸞失去父親,以後恐怕很難過吧。
失去父親的苦楚,恐怕……這麼想著,芸香抬起頭,恰看見了配鸞在前面一身雪白孝服的背影。
想到前些天送給她的那方絹子或許會在這時派上些湧出,芸香的心底不禁凄然。
黑暗裡,幾點白燭亮著,照出慘白慘白的靈堂和一個巨大的奠字。
靈堂四角時不時冒出一兩下哭聲,不像人聲,反而像鬼聲。
凄厲得幾乎要刺破嗓子的哭聲是三娘的。
她手裡還攥著那串念珠,哭一聲,念一聲佛。
夜將半時,三娘哭昏了過去,引發了一小陣騷動。
不一會兒,配鸞就扶著她起身,娘倆互相攙著回屋去了。
遺孀和孝女一離開,靈堂就陷入了尷尬的氣氛。
餘下的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窘迫地呆在原地。
這時,一直安安靜靜的五娘忽然開口了:陳管家。
你把他們都勸下去吧。
我在這裡就行了。
聲音不大,氣度卻像是正室夫人一般。
丫鬟小廝都偷偷向她那裡看去,如蒙大赦。
又齊齊看向陳管家。
陳管家遵命起身。
半真半假的哭聲又響起了,眾人一個個陸陸續續抹著有的沒的眼淚退出靈堂。
不一會兒,靈堂里就只餘下稀稀拉拉五個人:五娘,麝香,芸香,陳管家,和棺材里死了的爺。
陳管家腳步剛到芸香邊上,還沒開口,五娘突然說:讓她留下。
麝香:娘,我陪您……五娘頭也不回:不,你回去。
依舊是正室夫人的口吻。
麝香雖然一臉不願,但還是叩了個頭,含淚下去了。
剛走到門口,還留戀地回頭望了五娘一眼。
直到五娘不耐煩地說聲“走吧!”她才抹淚退下去。
五娘稍稍遞了個眼色,陳管家也跟著離開了。
偌大的靈堂,只剩下了五娘與芸香還留在各自的位子上。
再沒有別人。
五 娘雙目微閉,不做聲,像是鐵了心要在這裡守靈。
心底萌生著不安的預感,芸香又抬眼望了一眼棺材。
風吹,窗子吱嘎作響,在空曠的靈堂里隱隱盪著回聲。
白燭顫了兩顫,倏忽熄滅。
芸香嚇了一跳。
靈堂陷入黑暗之中。
中秋的月亮就打窗口窺進,霎時間一地雪白。
屋外阻風慘慘,樹葉蕭颯,恍若暴雨驟至。
寒氣猛地從地下直衝上身體。
——芸香。
五娘終於打破了沉寂,但那聲音卻像死人一般,讓人脊背發涼。
芸香怯怯地應了一聲。
感到五娘從位子上起身,走近,芸香還是瑟縮著不敢抬頭,只盯著五娘喪服下露出的那雙艷麗的鞋。
大紅錦緞金絲繡花鞋。
和她在芸香剛來那天穿的那雙,一模一樣。
芸香,我說過,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呢。
五娘語意曖昧不明地說著。
聲音里還帶著和靈堂格格不入的笑意。
芸香偷偷看一眼棺材——還在,爺確是死了。
為什麼還要說大日子的話?芸香抬頭困惑地看著五娘。
五娘身上的喪服紙白,臉也被月光照的紙白,唯有丹鳳眼裡的笑意不變,弔詭如索命的無常。
五娘問芸香:你明白么? 芸香來不及站起身子,本能地向後躲避,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顫聲道:可是爺他已經……過世了啊! 出乎意料,五娘竟然中邪似的幽幽嘆了一聲,兩眼流露出哀怨的神情。
芸香慌亂地倒退著挪著身子。
肩膀碰翻了旁邊的凳子,匡啷一聲倒下,震耳欲聾。
五娘自己作出了回答。
——你還是不明白,芸香。
最新找回4F4F4F,C0M最新找回4F4F4F.COM最新找回4F4F4F.COM阻風還在吹著。
滿月將靈堂洞徹得又白又冷。
面前,五娘索命似的一步步向芸香靠近。
——不管爺是死是活,今天都是你的大日子。
這是早就定下的,你也答應了。
芸香只能拚命搖著頭。
自從五娘要求她留下來的一刻起,芸香就隱隱感到了自己今晚的命運終歸是不幸。
卻沒有預感到命運的推進竟然會是如此可怖。
下頜被冰涼的指尖挑起。
芸香看見五娘的丹鳳眼裡又有執念的火焰隱隱燃燒。
手撫到臉頰的剎那,芸香不知不覺地想像起“大日子”的意思,想象著五娘逼迫著自己換上昨天準備好的妝飾,灌下毒藥,打開棺材蓋,將屍身丟進去……或許比這還要可怕。
五娘撫摸著芸香的臉,笑容被月光映照得更加慘淡。
芸香摸不清她心裡的用意,用餘光看向身後,心中一驚——已經沒有路可以退了。
身後是一道雪牆。
蜷縮在牆角,恐懼攫取了芸香的心。
窮途末路的芸香終於尖叫了。
尖叫已經停止,聲音還在靈堂里盤旋著,久久不絕。
芸香半張著口,還要再喊,忽然,有什麼擱在了芸香細白的牙齒之間。
是五娘的指尖。
就像要阻止她的呼救一樣,靜靜擱在芸香的牙齒間。
芸香知道只要這時發狠咬下去,就是再好不過的報復。
但她卻遲疑了。
就是這一下遲疑,讓自己的舌尖無意碰到了五娘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