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香:你聽見沒啊。
芸香剛康復的那天,五娘讓她去廊下剪兩枝薔薇花。
芸香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就回去了。
芸香:我沒剪。
我下不去剪刀。
我拿著剪刀,看著花在那兒開著。
花只顧開它的,誰都沒有妨礙,然而一身所有都是別人的,被剪下來,只因為它開得好看了些,只因為它長在了別人的院子里。
人給了它什麼呢?陽光么?沒有。
露水么?也沒有。
但人就這樣把它剪下來了。
只為了在屋裡也能看著喜歡,就把它剪下來插在瓶里。
既然想看,為什麼不走兩步到屋裡看?擱在瓶里只能再紅一天的光景,第二天早上就萎了謝了,可還偏不喜歡看它萎了謝 了,又丟到院子里去。
我下不去剪刀。
五娘:你有完沒完。
芸香的迷路發生在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
當時剛過了午後,人人都有些昏沉。
芸香也不例外。
手裡拿著五娘要交給三娘的盒子,腳卻在恍惚中不由自主地走上另一條陌生的路。
本來是和宅子里一樣的青石路,卻不知怎地下錯了台階。
推開一扇斑駁的月亮門,腳下就變成了青苔爬滿的細卵石路——白卵石所拼的究竟是怎樣的圖案,是魚還是鶴,已經無法看出。
抬頭,一片鬱鬱蔥蔥。
繁密的林木,因為缺少看護,在緊閉的門扉里恣意瘋長。
古老的槐樹與松柏遮天蔽日,石榴花壓在枝頭火焰熊熊,各色芍藥開亂了,為了一點光照你擠我我擠你,得不到陽光的花苞就藏在枝葉下面,還沒等到盛開就逐步腐爛。
牆根下薔薇生氣全無地耷拉著,花架早被不知名的奇異藤蔓佔領。
遠處還能聽見潺潺流水聲。
極熱鬧,又極寂靜。
一陣微風吹來,滿園瘋長的奇花異草就在風中微微晃動,蜻蜓與蝴蝶顫抖著翅膀成群翩躚而來,經行之處,散落無數金粉,紛紛揚揚。
這是一間廢園。
芸香的心中漸漸蒙上一層恐懼。
草木獲得了極大的自由,終於可以依照各自天性,為了光與水進行秘密的廝殺,發展出人力所不能達到的姿態來。
但是這裡缺少人的氣息。
沒有,一絲也沒有。
整座院子里的草木,似乎都在吸取著芸香這個冒失的闖入者的氣血。
分明仍是七月,她卻覺得周身莫名的寒冷。
蛺蝶越聚越多,鬼火一般的藍與綠,彷彿受到某種力量的召喚,又像彰示某種秘密的警告。
然而芸香的精神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牽引住一樣,無法離開。
她驀然向樹叢的深處望去,自紛亂而柔弱的枝條的縫隙間。
一個艷妝少婦正向她招手,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容。
是誰? 芸香還沒看清,那少婦就不見了。
帶著無限疑團,芸香又向前走了兩步——涼亭一角,猶如飛鳥張翼。
亭上,空無一人。
亭也已荒廢多時。
滿階苔蘚,磚縫裡長著蒲公英。
雀兒在亭里飛來飛去尋草籽兒。
芸香摘一片葉子,在石桌厚厚積灰上一擦,現出橫豎條格——原本刻過一張象棋棋盤,只是多年不曾有人在此廝殺了。
還是出去的好。
芸香抬起頭,尋找來時的路,這才發現四周的道路早已被植物遮蔽。
唯有西北面一角廣漆飛檐若隱若現——檐上,不知從哪裡吹來的草籽發了芽,開著細細的白色花朵。
廊柱下,一個女人的側影匆匆閃進裡屋。
是剛才那個女人么? 芸香沒看清,遂小心走下涼亭,繞過被綠色遮蔽的假山。
亂竹掩映下,一間大屋漸漸現出了它的廬山面目。
芸香邁上台階,艱難地推開門。
一陣吱吱嘎嘎有如爆裂。
午後的陽光自破牖間斜射而入。
陽光下,無數塵埃飛舞。
一雙精細的繡花鞋,就好像浮在空中。
(那是娘,身上是火紅的嫁衣,宛如紙紮神像一般莊嚴而脆弱的模樣。
)芸香張大了嘴。
不,那裡什麼都沒有。
恍恍惚惚,芸香只看見一條白綾在房樑上隨風飄舞。
彷彿神婆的舞蹈,召喚著年輕的脖頸。
那是一條嶄新的白綾,即使系在暗處依然白得耀眼。
沒有沾染任何灰塵。
本不應該存在,卻妖異地飄在這個被人遺忘的時空。
就是在夏天快要結束那個午後,芸香想學著娘那樣上吊。
凳子踢倒不久,人就被五娘親手救下了。
後來芸香才知道,五娘見她久久不回,好容易尋到才發現出了事。
後來芸香才知道,那屋子是九年前就死了的薛二娘的舊屋,因為爺怕觸景生情,已經荒廢多年,人跡罕至。
家裡人都傳言芸香是被二娘的遊魂魘去做替身了。
然而這些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你是我救下來的,你的命就是我的。
這是她醒來后,守在旁邊的五娘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自那以後,丫鬟們說,芸香就變得溫馴了,一點都沒有識字兒人的架子。
模樣似竟也比以前漂亮了幾分。
簡直像是在五娘手裡新生了一般。
夏去秋來,芸香帶來的那張琴整日價掛在牆上,結成的蛛網落滿灰塵。
老爺向兩廣行商遲遲未歸。
五娘在紅綃帳里夜夜笙歌。
五娘和麝香旁若無人地變換交歡姿勢的時候,芸香就假寐在大床邊的小榻上。
有時甚至就這樣在黃花梨大床的吱嘎聲中入眠。
五娘要熱水,芸香就起身拿盆。
枕上麝香媚眼如絲,嬌聲道:娘,就讓那丫頭也來玩嘛。
奴和她一起伺候娘舒服。
五娘:想得美。
晨起,芸香給五娘篦頭。
鏡子擺正,昏黃帶銹的銅鏡里,映著一名寂寞的婦人和一個心死的少女。
一片默默無語中,螺鈿篦子在五娘的發間緩緩移動著。
忽然,五娘抬手,將她握篦子的手捏住了。
三個金戒子泛著光,手心又濕又冰涼。
芸香抬頭看向鏡中。
五娘的兩眼正自鏡中凝視著她。
鏡中的五娘開口了。
——總是到了八月土五,爺就回來了……今天初幾? 芸香躲避開鏡中五娘凝視的眼睛。
——初七。
芸香低頭應答。
初七,離八月土五隻剩下八天了。
——我若送你到爺房裡伺候爺,後面的事兒你都懂? ——一切聽爺便是。
芸香的長睫毛低低垂著,平靜的聲音里聽不出悲喜。
這確實不值得有多餘的悲喜:通房丫鬟,盡的是人妻的義務,卻終究只是丫鬟,並且再也沒了離開的可能。
今後的命運,已經一眼可以望到盡頭。
五娘幽幽一嘆,捏著芸香的手緩緩鬆開。
握在芸香手裡的,五娘發間的螺鈿篦子,繼續滑動。
窗外的知了不知何時已經不再聒噪。
西風帶著未退的暑熱,徐徐送進半敞的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