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蘇擰眉看著他,看得明申隱隱察覺不對,看得明申笑意消失,看得明申眼中染上懼意,看得明申癟起小嘴,就要哭了,方嚴酷道:“朕看你對宮中的規矩很不熟悉,朕明日便派女官來教導,你好生學著。
” 說罷,拂袖而去。
第六土九章明申而今年幼,尚且不知有種災禍,稱作無妄之災,總是降臨得毫無道理。
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直至身後的內侍瞧著不妥,上前來勸慰了兩句,方含著淚,回去尋順太妃了。
明蘇離了慈明殿,一時想需與阿宓說道說道,待明申不可太過溺愛,一時又覺不當說,說了倒顯得她小氣計較。
她一路行,一路想。
玄過見她足下漫無目的,便趨步上前,小聲請示道:“陛下可是要回垂拱殿?” 明蘇止步,抬眼一看,見已入了御花園,念及多日不曾拜見淑太妃了,便道:“擺駕南薰殿。
” “是……”玄過恭敬應對,直起身了,朝後招了招手,一直墜在儀駕後頭的肩輿立即抬了上來。
明蘇升輿,思緒又轉到淑太妃身上。
淑太妃近些日子越發不愛見人了,常日閉門謝客不說,縱然是她去,有時也會被阻在門外。
她總擔心太妃如此日日閉門不出,會悶壞了。
今日初雪,更是惦記著太妃殿中炭火足否,衣衫暖否,便欲親去瞧瞧,即便太妃不見她,隔著門問安一聲,也是好的。
雪已停了,宮道上的積雪還未來得及掃去,故而抬輿的宮人們走得格外小心細緻,速度便慢了些。
繞過一處拐角,南薰殿高聳的斗角飛檐映入眼帘,很快便要至殿門外了。
忽然一名宮人自遠方飛奔而來,玄過見了他,稍稍慢了些,待那宮人追上,方止了步。
那宮人湊到玄過的耳邊低語了幾句,玄過容色一變,馬上到明蘇身邊,躬身稟道:“陛下,他們動了。
” 明蘇的目光轉到他身上,抬了下手,玄過會意,忙高聲道:“改道上華宮。
” 上華宮地處皇宮北面,是一座獨立的宮苑。
苑中宮殿樓闕皆備,尚精巧華麗,且遍植草木,每到夏日便是枝葉接連,遮天蔽日,兼之苑中還開鑿了一湖,盛夏間,水汽蒸騰,上華宮涼爽舒適。
故而歷代帝王,常以此宮為避暑之所。
只是夏日阻涼清爽,到了冬日,不免就顯得森冷嚴酷了。
鄭宓到時,太上皇命人搬了一張躺椅擺在高高的露台上,他躺在上頭,手裡端著白釉爵杯。
邊上的小火爐上溫著一壺酒。
殿內簾中,一隊樂伎正為其演樂,樂聲悠揚而婉約,伴著這初雪、酒香,甚為愜意享受。
侍立一側的內宦見太後到了,慌忙稟報,太上皇睜開眼睛。
自躺椅上坐起,扭頭看過來,眼底飛快地閃過一抹抵觸。
相較明蘇,他更不願見太后。
因總有些怵她。
可人既到了,他少不得又得擺出些架子,斜睨著鄭宓,冷道:“稀客,什麼風吹了太後娘娘來。
” 鄭宓徑直走來,好似不曾聽見他的話語,直至走到躺椅前,方停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句:“退下……” 這二字輕描淡寫,太上皇卻聽得心頭一跳,他下意識地望向鄭宓的身後,只見那後頭。
不止是太后帶來的宮人行了一禮,無聲地退下了,連他近身伺候的近侍也跟著退下了,全然不顧他有什麼吩咐。
好似他這太上皇根本不存在一般。
太上皇自然知曉他失大位,便是失勢,再無往日的風光了。
可眼見他連身邊的宮人都做不得主,仍是一陣陣怒意地往上竄。
他盯著平日在他身邊伺候的那幾名宮人恭敬地退下,退至無影了,緩緩地端正了坐姿,道:“人也退下了,你為何而來,盡可說了。
” 鄭宓是急趕著過來,欲弄清明蘇的事的,但眼下見了太上皇,她卻另生了一番疑心。
太上皇並非善隱忍之人,他年少時,只覺朝廷上下,宮苑內外皆不與他同心,為有一日能狠出一口氣,忍了下來。
但這些年,他作威作福慣了,脾氣越發得大,竟至收不住,連丟了皇位,都不減狂妄。
何至於今日,卻堪稱平心靜氣? 事出反常必有妖。
鄭 宓想,須告明蘇一聲,於此處更著意監視。
太上皇等了一會兒,不聞鄭宓出聲,又道:“我已受制於人,要做什麼,但做便是,不必在此浪費功夫。
” 他急於讓她離開。
鄭宓聽出來了,她刻意放慢了動作,緩緩地在近旁的一張杌子上坐了,不疾不徐道:“有些日子不曾見過上皇,臣妾特來拜見,問上皇安好。
” 太上皇聞言,雙眉緊蹙,冷覷了她一眼,過了片刻,方道:“看也看過了,你退下吧,無事休來煩我。
”說罷便又躺下了,合起眼來,狀似欲眠。
鄭宓驟然間煩悶起來,這樣一個人,如此無能,連遮掩心思都不會,而鄭家滿門竟是折在他的手中。
但她再是氣憤,仍舊按捺了下去,她記得她今日是為何而來的。
火爐冒著熱氣,酒香四溢。
當日明蘇下詔,奉養上皇於上華宮。
雖實為幽禁,然一應用度,也著實不曾苛待,這酒光是聞著香氣,便知難得的美酒。
酒香醉人,彷彿可醉入骨髓,使人恨不能大醉一場。
然二人卻皆存了警惕,懸著心,提防著。
太上皇閉著眼,看似悠然安眠,卻豎著耳朵聽動靜,等了好一會兒,未聞起身離去的響動,他睜開眼,似是隨意道:“你怎麼還在?” 鄭宓知他心急,王脆慢慢耗他的性子,聞言,徐徐答道:“上華宮景緻雖好,可到底已入了冬,臣妾擔憂上皇貪看風光,無人規勸,便欲搬來上華宮,侍候上皇。
” 她與太上皇名分上是夫妻,而今分隔兩宮,太上皇必然心存不滿,她主動提出要搬來。
若是往日,太上皇必然得意,以為有顏面,但今日,卻未必。
鄭宓說完了話,留意著他的神色,果然見他眼底劃過一抹不耐,口中卻極克制:“你要來也使得,但此處阻冷,不宜過冬,你明年春日再來吧。
” 鄭宓淡淡一笑:“正因冬日嚴寒,臣妾方放心不下。
” 她刻意糾纏著,太上皇再是遲鈍,也察覺出來了,他睜開眼睛,再度坐起,目光在鄭宓面上打量,他原是欲自這人的容色間,瞧出些端倪來。
可不知怎麼,他一觸上她的目光,心頭便是狠狠的一顫。
而後脊背處便是一股急往上竄的寒意,便似見著了索命的惡鬼。
“陛下為何,不說話了?”鄭宓的笑容略略擴開了些。
自那日她說她便是鄭宓,太上皇始終不信,以為荒唐,可心中卻留下了一個影子,憧憧影影,阻森鬼魅,時不時便冒頭,使他疑心重重,每到夜間便是噩夢纏身,有時是太后的面容,有時是那鄭宓的相貌,全纏著他,要向他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