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更相信他的刀。
女妖號離開沙鬼灣后,莫亦人自然不會放開這塊到嘴的肥肉,這一個月的工夫沙鬼灣上的駐軍同樣翻了一番,儼然要將其改造成屬於莫亦的新領土——誰擁有了沙鬼灣,誰就擁有了半個允海,這道理傻子都知道。港口巡邏的海軍不少,正好夠兩艘船的人數,剩下一艘船的人負責幹嘛了?近岸的海水不算太冷,也足以吸走皮膚表面的所有餘溫,海連往掌心胡亂哈了口熱氣,繼續往深處走,他無聲而迅速地來到了海盜們搭建的那堆歪歪扭扭的樓寨前,剛想翻上去看看有沒有人,腳下忽然踢到了一樣重物,他低頭看去,喉頭一窒:“這是……”
屍體,已經冷了。海連把趴著的死者的頭翻過來,露出一張他略有些面熟的臉,大約是他曾在酒館中打過照面的哪位海盜。沒有致命外傷,面容猙獰嘴唇發烏,海連用食指抹了把死者嘴角已經幹了的黑血,放到鼻下嗅了嗅,還能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腥臭酒氣。
青年後頸有點發涼,也不知道是因為風還是因為指尖的血。
如果剩下的海盜都像這樣被一杯酒毒死,海連都不知道怎麼跟上尉交差。他想退回到樹叢中換條路再探查,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青年猛地轉身將刀子橫在身前,壓低聲音喝道:“誰?!”
響動的製造者嚇了一跳,又發出了撲通一聲,緊接著一隻手撥開濕淋淋的灌木叢,露出一張表情尷尬的小臉:“海連哥……”
“阿克?”海連驚訝道。
少年咧嘴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我想學你怎麼潛行,結果就摔了屁股。上尉已經來啦?”
海連搖搖頭:“只有我,他讓我帶你和你姐姐往島內逃。你姐姐呢?”
“她……”阿克遲疑了一下,彷彿在下定什麼決心,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然後小聲問道:“海連哥,你能救救他們嗎?”
“誰?”
“昆姬。”
阿克見海連沒說話,連忙道:“我知道這個有些難為你,但是我真的沒辦法了,如果再不過去,他們所有人都會死!昆姬趁亂讓我跑出來,也只有我跑了出來,她拜託我給女妖號報信,可我太廢物了,我在林子里躲了半天,光是不被港口那幫人發現我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見對方越說越帶哭腔,海連趕緊打斷了他,“他們現在在哪?”
“山洞酒館里,被莫亦人看押著。”
“有多少莫亦人?”
“二十來個吧。”
海連想了想:“有兩個辦法,一個比較穩妥,一個比較危險。”
“那我們……”
“選危險的那個。”
“哎?!”
“因為我趕時間。”海連回答道。
※※※
方停瀾進門后先用矮桌抵住門背,然後點燃了掛在牆上的風燈,才開始尋找他要的東西。費科納東西歸納整齊,翻箱倒櫃起來並不是難事,不過片刻工夫,方停瀾便有了收穫,他將角落裡一個帶鎖的木箱取出,如法炮製的摧毀了鎖孔,從抽屜中翻出了一疊書信,他飛快地翻閱了幾封,越看越心驚肉跳,裡面記載的東西不僅坐實了他之前對費禕和琥珀王策劃的陰謀的種種推測,甚至還有許多他根本沒有預想到的關節。
當他拿起最後的一封信時,海神號已經和緹蘇軍艦展開了激烈的交火,方停瀾搖晃幾步穩住重心,才打開了信紙。信紙和之前費科納交給海連的那疊信紙材質相同,是泰燕城裡上好的碧庭箋。他把信拿到燈下只看了一眼書信的最末,便頭皮一炸,驚得幾乎要叫出聲來。
喬觀卿,於八月十五絕筆。
喬觀卿是他母親的名字,八月十五是東州的纈月節。
69.
每年都有一個纈月節,但只有一個纈月節讓方停瀾這輩子都不會忘。
仁治十四年八月十五日,距離泰燕城破還有五天。父親被召去商議對策,在宮中已呆了半個多月,留在府上的只有方停瀾和阿娘。比起他那位君子端方的阿爹,小時候的方停瀾其實更喜歡他的母親。雖然阿娘總是凶他,還不許他多吃甜食,但是她會跟他賽馬,講三教九流的傳奇故事,甚至帶著他偷過太一皇城裡的橘子——很酸,不好吃。
阿娘和別人家的阿娘都不一樣,這件事比鎮海公是他父親更讓方停瀾驕傲。
他記得那天特別熱,熱得蟬鳴聲嘶力竭,熱得他連前幾天新得的一對木雕兔子也不想玩了。男孩撓了撓生出的痱子,想去廚房偷偷端一碗冰酪解暑,路過阿娘房間時他發現門是虛掩的,不由好奇地往裡看了一眼。
“阿娘,您要出門嗎?”他小小聲地問道。
阿娘轉過身來。她罕見的穿了一身她一向嫌棄易臟又不好走動的白裙,面頰上新妝了胭脂粉黛,明艷得幾乎不像真人。她綻開笑容,朝方停瀾招了招手:“是呀,我一會兒就要出門了。”
“能帶我一起去嗎?”
“不行。”
小方停瀾眨眨眼:“您今天像仙女一樣,好漂亮呀。”
“嘴甜也不行。別耍滑頭,老實在家做你的功課,”阿娘捏了捏男孩的鼻子,“經要寫了嗎,弓馬練了嗎,我看我放在書房裡的算籌題你一道都沒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