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 - 海中爵_分節閱讀_74

“可是,可是,”男孩被捏住鼻子,話都沒法囫圇說出,“唯玉他們說算籌是商人才學的東西,是下等……”
阿娘鬆開手,嘆了口氣:“說了多少次了,你跟那幾個皇子殿下玩可以,至於他們說的話,你就當個屁。”
“屁是髒話……”方停瀾連忙補充,“是阿爹說的!”
“你阿爹還讓你學北漠語和南境話呢,現在你會說幾句?”
方停瀾沒辦法啦,只好拉著阿娘的胳膊傻笑,打算糊弄過去:“那娘一會兒回家的時候給我帶酥月房的點心吃可以嗎?今天是纈月節,有芝麻桂花糖賣!”
“新門牙剛長出來,又想吃甜的,”阿娘戳了一下他的額頭,無奈道:“這幾天的功課等你爹回來,讓他檢查,要有一樣落下了,看他怎麼收拾你,聽見沒?”
男孩並未注意到母親其實沒有答應他的請求,也沒注意到為什麼平時都是阿娘負責檢查的功課卻要交給好幾天沒回家的父親,他只暗暗高興著家裡沒了長輩看照,可以把藏在後院里的蛐蛐掏出來玩了。他咿咿唔唔地答應著,由著娘欠身過來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出去吧。”
方停瀾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頭,他一點頭,鄭重其事地說:“剛剛我不是嘴甜,阿娘真的像仙女一樣呀!”
他看到阿娘撲哧一聲沖他笑了,她眼睛里有亮亮的東西。
他沒看到母親什麼時候出門的,也最終沒能等到母親給他帶一盒酥月房的點心回來。
方闕是三天後回家的,他踏入府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開始收拾行李,處理書房。方停瀾不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事,拉著他還想展示這幾天的功課成果,父親卻看也不看:“停瀾,回你自己的屋裡,把你想玩的,想用的都告訴姜叔,他幫你收拾。”
“為什麼?”
“我們要回遲錦了。”
男孩頓時歡呼起來。回遲錦!太棒了!遲錦城的宅邸比泰燕的大好多好多,而且還養了馬,有校場,出門還有可以玩水的大湖!他高興得蹦蹦跳跳,圍著父親打著轉反覆確認道:“真的嗎?我們這次可以住多久呀?我能不能帶唯玉一起去?他可想和我一起去遲錦玩兒了!對了,我們不用等阿娘嗎,她都三天了還沒有回來呢……”
他聲音越說越小,因為他發現阿爹好像不高興了。
“阿爹,我說錯話了嗎?”方停瀾從小擅長察言觀色,他立刻道歉,“那……那就不帶唯玉去了,我知道皇子沒成年是不能出宮的,我剛剛就是隨便說說的。”
“你沒說錯話。”阿爹揉了揉男孩的小腦瓜,“唯玉會跟咱們一起去遲錦,還有好多人都會和咱們一起出發。只是……你娘可能沒法去了。”
方停瀾看著他。
面對天子之怒能殊無懼色,獨對諸國來使挑釁也能從容淡定的男人露出了一個絕對稱不上好看的蒼白笑容:“你娘……觀卿是仙女,所以回天上去了。”
到天上去了,就是死了。這個概念直到方停瀾隨著轔轔馬車倉皇離開泰燕城,抵達遲錦時才想明白。
他在裂國之戰中失去了一盒酥月房的點心,他的母親,還有他的童年。他一次又一次追問過母親的死因,但方闕始終不肯告訴他,父子關係因此日漸僵硬。方停瀾依舊如父母期望的一樣優秀,甚至更優秀,但他除了過年和纈月節那天肯回家外,平日只肯呆在武隆宮中和自己的那群紈絝跟班廝混。到方家覆滅的那一年,他與方闕只見過三次。
如今這封信……
方停瀾必須用力平復呼吸,才能控制自己拿著信的手不要發抖,逼迫著視線有勇氣重新移回到紙上。母親的字跡他是在入獄時認得的,她給父親寫過的繾綣家書都被父親妥善保存著,最後卻被攤在了潮濕陰冷的刑台上供他的兒子認供時翻看。她書信措辭和她人一樣,一貫隨意,這封也不例外。“阿禕,見信如晤……”方停瀾喃喃念了出來。
阿禕,這分明是喚親切幼弟的口吻。想到費禕後面做出的事情,方停瀾不由一陣齒冷。
阿禕,見信如晤。
我半月前已與未機商議妥當,由我秘密出城,與礎朗、張客行、秦唯珩等人談判;而他則將老師餘下心血攜運往緹蘇,免受戰火殃及。不論如何,此番災禍都有我天機庫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是老師的大弟子,是你們的師姐,所以亦是我的責任。若我此行遭遇不測,闕會安排好後事,你安心鎮守遲錦,不必擔憂京中。
未機當時欲將幼子海連託付於我,我並未答應。一者東州已成是非地,方家正處於漩渦之中,倒不如南境諸國來的太平;二者阿覓臨盆在即,她是明事理的好姑娘,不該在生死關頭叫她骨肉分離,這是我同為母親與同為女子的一點私心。
此次安排由我一人做下,你不可旁怪他人,尤其是未機。若有緣在浩渺之上遇見你師弟,更不要如少時一般再欺負他。你生性過剛,易躁易怒,之後凡事萬望多與闕商量,莫忘了老師對你的期望。
若能有還天地清晏,萬民化吉的一日,就叫未機回國時帶一份鏡花酒,我們一起再回陰山,不醉不休。
言盡於此,紅塵黃泉,珍重萬千。
方停瀾將這薄薄一張紙看了一遍又一遍,視線幾乎要將字跡灼穿。短短數百字告訴他的事情幾乎如洪流倒灌,將他整個人的肺腑都要攪爛。方停瀾用力攥緊信紙,指尖幾乎要碾裂陳舊不堪的縷縷纖維。
他知道費禕與自己家關係很好,但他以為是政黨之交,與費禕關係好的人只是他的父親,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居然是自己的母親委託商未機將天機庫帶往南境。
還有海連……是他想的那個海連?天底下難道還有第二個在裂國之戰被商未機帶著出逃的海連?
方停瀾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原地呆立了多久,等他回過神時,他緊握的手指已經將掌心掐出了四道血痕。方停瀾閉了閉眼,將信收進懷中,還要再去翻看那個木箱時,大門忽然被人給撞開了。
咔噠一聲,門內外兩人同時用火銃指向了對方的頭顱。
“我的夥計跟我說船里來了一隻老鼠,把他打暈丟進了客房。我沒想到這隻老鼠居然敢進我的屋子。”來人說道。
方停瀾沒有回話,只是將食指更貼緊了扳機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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