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雄獅雖然能撲殺鬣狗,但牙齒再鋒利的雄獅,也咬不著吸血的蟲蠅。”方停瀾轉著手上的鑰匙,“我就是蟲蠅。”
他看向頭頂,狹小的舷窗外隱隱傳來沉悶的轟隆聲。女妖號已經和莫亦人打起來了?方停瀾一怔。這麼說,他的小海盜現在大概正在他的戰場上大顯身手,用那把銀色匕首去擊殺一個又一個敵人了。他足夠相信海連的實力,所以並不太擔心對方的安危,只希望這次如果再碰到有誰再掏出槍時,他的小朋友能更機靈一點兒。也只有在想到海連時,男人緊繃的嘴角才稍稍變得柔軟了些,甚至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忽然很後悔沒能在那次試驗連雨銃的時候悄悄吻海連一下。
而被方大人正挂念著的海連這會還杵在桅杆上。
雨比之前小了一些,幾乎有要停息的趨勢,海連終於把最後一枚長釘也楔進了木桅里,桅杆總算再沒發出那些叫人心驚的吱呀聲響,他剛要把榔頭塞回工具箱,不遠處有什麼東西驟然撕裂了雨幕,劃出了數道鋒利的拋物線,直衝女妖號飛了過來。好在掌舵的大副經驗豐富,他在瞭望台水手發出警示的第一聲之前,舵盤已經在他手中飛轉而時停,輕鬆地讓這艘移動堡壘以一個非常精準而微妙的角度避開了叢叢炮彈。
女妖號是化解了一次進攻,但這一記急轉彎可就讓還沒能從桅杆頂上下來的海連不好受了,饒是他已有所準備,整個人仍然因為慣性被甩得橫飛出去,卻又被用以攔護的繩索生生扼住,重重地撞了回來。
肋骨和腕骨磨得生疼,但總比掉下去跌斷脖子要好,海連暗罵了句髒話,趕緊重新抱住桅柱,在下一發炮彈降臨前飛快地從桅杆上滑了下來,他一邊甩著手腕往痛處吹了吹涼氣一邊急問道:“對面有幾艘船沖著咱們來的?”
“兩艘!”瞭望台上的船員答道,“其他的已經被別的海盜們截下了。”
是的,廝殺的號角早早響起。雨幕之下波濤之上,極暗的天色與極艷的火焰在蒼穹下交相輝映,宛如血海煉獄。雙方艦隊便是煉獄中翱翔的兩隻巨大黑鷹,在浪尖處展開羽翼,並同時張開了尖銳利喙。陣地在流動,變幻,水面上鋪開了一個又一個不知何時被拋下的火藥桶,只等著哪艘不長眼的戰艦以身趟雷;不遠處挾著燃油的炮彈擊中了幾艘戰艦的船桅,火焰吞噬著巨帆,連雨水都無法將其勢頭撲滅;撩翼的劫掠艦已與它的敵人兵戎相見,兩隻互相勾絆的長船彷彿一對合不上的蚌殼,必得讓其中一方被徹底擊碎,否則等待他們雙方的便是共沒深海;還有的船甚至沒能遇見他的敵人便已翻覆,落水的人在驚恐呼救,然而浪濤很快便將他們的慘叫聲蓋了過去。
海連抿住嘴唇,他明白了上尉說的那句話——這不同於他與方停瀾的初見,是實實在在勢均力敵的,戰爭。
等到手腕沒那麼火辣辣的疼之後,他便從瞭望台旁的掛繩上跳下,匆匆跑向船舵處:“時間差不多了吧?”
大副眺了眼前方海平面上沙鬼灣的漆黑輪廓,點了點頭:“差不多。”
“行,那我去幫他們放小艇。”海連說著便要走。
“回來!”大副叫住海連,他用眼神示意不遠處的一個被繩網固定的木箱,“裡面有把火銃,是船長給你的,帶上。”
海連遲疑:“可我不會用槍……”
“廢話什麼,你連北漠人帶來的那玩意都試過了,還怕這個?”大副凶他。
海連無奈,只好過去開箱子,上尉拿眼角餘光瞟著青年,又說道,“對了,他要我再叮囑你一遍,上岸之後你就和昆姬他們躲起來等仗打完,別回來了。”
聞言海連抬起頭,定定地看了對方一眼:“你們要做什麼?”
“當然是擊敗莫亦人,不然還能做什麼?”大副微笑道。他個子又高而細長,像是一根支伶的竹竿戳在船頭,上尉總笑他的這位副手像個瘦癆鬼,彷彿隨便一陣風就能把男人颳倒。但瘦癆鬼的雙臂卻比任何壯漢的手還要堅硬如鐵,此刻紋絲不動地焊在船舵上,牢牢掌握著女妖號上二百多人的命運。
海連不再多言,他站起來,將那把短火銃插在腰上:“我出發了。”
“出發吧。”大副道。
小艇是海港里常見的單帆艇,輕巧結實,下水后不需要他調整方向,船便順著風向直直朝著沙鬼灣前進,如果不出意外,他確實能趕在海神號開始摧毀沙鬼灣前上岸,海連將灰色三角帆直起,繞過了咸腥而刺鼻的戰火中心,成為夜色中無聲前行的幽靈。
他才行駛了不到一海里,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巨響,海連回頭看去,只見一艘莫亦軍艦被女妖號攔腰撞斷,冰冷海水迅速充滿了船腹,將木板上的人們一併拖入了水淵之中。破風的女妖雕像在衝擊中同樣被撞得粉碎,那顆美艷頭顱高高拋起,與莫亦人的海軍軍旗纏綿在一起,撲通一聲掉入了海中。另一艘倖存的軍艦已經牢牢勾住了女妖號的側板,不斷有人墜海,又不斷有人攀附在女妖號的船舷上,像一條又一條水蛭。子彈穿過頭顱的聲音,刀刃劈開血肉的聲音,呼救與求饒的聲音,戰爭的聲音。
海連緊握住船幫。他忽然意識到,他腳下的這艘小艇,可能是女妖號上唯一的救生船。
雨又開始下大了。
67.
在海神號對著緹蘇軍隊發出第一次齊射時,方停瀾便知道時機成熟了。他將鑰匙攥在手裡,步履飛快地向上走去——他的目標在艦尾船樓的第二層,也就是費科納當時告訴海連他父親那些舊事的地方,船長室。
他這段時間扮演的北漠人並無破綻,費科納也經常與他在島中木屋相談,但不管他表現得如何真誠親和,對方始終不肯讓他這位客人靠近自己的船長室半步。費科納警惕著方停瀾,方停瀾比他更警惕,自然也不敢冒風險去刻意查探,所以只有海戰發起時,費科納必定會遠離船長時去督促戰況,那是他唯一能進入房間的機會。他不能錯過。
室外已經徹底黑透,除了桅杆上掛著風燈的那一小片區域外,其他地方根本看不清人臉,只能靠聲音來確定彼此的位置,方停瀾幾乎連頭都不用低下便徑直衝到了船長室的門口,他摸了摸鎖的形狀,心下驀地一沉。
和他剛剛拿到的鑰匙串中任何一把都匹配不上。
第50章絕筆書
現在再去找到費科納,偷走他藏在身上某一處的鑰匙根本來不及,風險也太大,方停瀾深吸一口氣,他看向側面正在不斷逼近的緹蘇軍艦,有了第二個辦法。他掏出火銃填好子彈,對準了鎖孔。
轟——!
炮彈擊穿船舷的巨響,蓋過了火銃打碎機關的聲音。
方停瀾收起槍,抬腳用力踹向門板,最後一塊咬合在一起的鎖扣也在衝擊力下徹底崩裂,大門無聲洞開,他順利的閃身進入了船長室。
68.
半個鐘頭后,海連已經可以看到距離沙鬼灣港口最近的那一塊珊瑚礁,越過珊瑚礁再向前,港口處燈火通明,尚有三艘小型軍艦停駐,卻不見一艘海盜們的雙桅帆船。難道昆姬他們已經跑了?海連心中疑惑,也不敢大意,乾脆避開光亮,將小艇收起帆,停在了距離港口五尋開外的一塊凸起的礁岩后,然後掏出匕首跳下了船鳧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