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岸的眼中馬上蒙上了一層淚光,她勇敢地忍著不讓眼淚衝出眼眶。
快到居岸家時,居岸忽地停住了腳步,說她不想上樓去。
喬一成就陪她坐在樓下的小花園角落裡,天很熱,陽光火熱地鋪在兩個人的背上與頭頂上,兩個人都是一頭的汗,他們的手還牽在一起,也許是忘了也許是不想放開。
他們像傻了似地一直坐在盛夏灼熱的陽光里,渴得嘴唇都粘在了一起,沒有中暑真是奇迹。
快黃昏時一成才送居岸上樓。
走到二樓時,居岸忽然說:我爸每回就扛著煤氣包上七樓。
她都不讓他上桌吃飯。
居岸哭起來。
喬一成拍著她的背,有點怕,這是樓道,隨時會有人上來,可是他不能不安慰她,她讓他的心突突地跳著痛,他想著,原來人家老常說的心絞痛是這樣的。
居岸和一成的第一次擁抱,因為是在公共的樓道里,應該是短暫的,可在喬一成的記憶里,它漫長得離奇,長得象電影里的停格,喬一成覺得那是他們倆最最接近的時候,最接近,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再與任何女孩這樣接近。
第19章居岸在以後的日子裡慢慢地告訴喬一成,她的父母是在農村結的婚,那時候她爸是村革委會主任的兒子,她媽是插隊的知青。
爸爸告訴過她,其實多年以來媽媽一心想回城,做夢都想,從來沒有踏下心來跟他在農村過日子。
後來媽媽終於回了城,參加高考,成了文化人,這是很可以理解的,外公一家子本來就都是文化人。
媽媽把她接過來,留在身邊讀書,爸爸被丟在了村子里,實在忍不住了,找了來,媽媽不肯再接受他,拿他當個外人一樣。
爸爸早些年其實是很有些脾氣的,這兩年,在媽面前越來越不自在,人家說矮三分,他矮了土分,心甘情願地供媽媽驅使,一個人住在外面,媽媽不讓自己去看他,最好是越少接觸越好,媽媽想跟爸爸離婚,爸爸還沒有答應。
居岸說:我曉得他們不般配,但是不般配他也還是我爸爸,他脾氣不好,但是對我好,省下錢給我買衣服,但是媽不讓我穿,他帶來的那些土產放得爛了媽也不讓我吃。
居岸說著的時候,把腦袋輕輕地靠在一成的肩上,她總是喜歡用力捏緊一成的手,把自個兒手心裡的汗蹭一成一手。
媽是嫌爸是鄉下人,我也是鄉下人,居岸說,你嫌不嫌我是個鄉下人。
一成說:我不嫌,永遠不嫌你。
我們倆互相不要嫌。
接下來每一個補習的日子,都是喬一成與文居岸的節日,他們在居岸的卧室里相對讀書,居岸在做功課時都習慣地抓著一成的手,功課都做完了,居岸就把下巴墩在一成的手背上想心事。
喬一成覺得自己對居岸的感情澎湃卻又安詳,每當居岸握住他的手時,他都會覺得自己又多愛了她一分。
他對她的愛,象慢慢堆積起來的細沙堆。
文居岸讓喬一成想起少年時喜歡過的一個小女孩子,叫做劉芳的,她們有一樣細苗苗的身體,王凈的眼神與害羞的笑容。
那個後來被他氣跑了的小姑娘,這麼久遠的記憶叫喬一成微笑起來。
然而離別還是來臨了,與愛情來臨時一樣地讓人措不及妨。
居岸的爸媽終於離了婚,文阿姨要帶著居岸上北京去了。
文阿姨在走前約喬一成到家,居岸不在。
文阿姨給喬一成一個信封,說:這是最後這一個月的工資,小喬,謝謝你給居岸補課,她的成績進步了很多。
停了一下文阿姨又說:我們要去北京了,連我父親我都帶走,我們多半是不會回來了,我弟弟一直都說你是個好孩子,我也是這樣認為,所以請你一定要保證,再也不要跟居岸聯繫了。
喬一成吃了一驚,他與居岸都認為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是極好的。
文阿姨竟然還笑了笑:傻孩子,你覺得我看上去象一個糊塗人呢還是你認為我就是一個糊塗人?如果我不信你是個好孩子我會容忍你跟我女兒接近這麼久?我的女兒也是好孩子,她小時候吃過苦,她值得更好的日子,她會有更好的生活。
你說是不是? 喬一成把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阿姨你認為我配不上居岸? 文阿姨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卻說:我知道居岸跟你說過我和她父親的事,她認為我是看不起她父親的,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很多事,不是外人看到的樣子,我受過的苦,經歷過的事,不足與人道。
不是一句忘恩負義可 以概括的。
愛別離怨長久,現在我可以不讓怨長久了,我有權利掌握自己的命運。
小喬,你長大以後會懂的。
一成說:我不是孩子了。
文阿姨說:所以你更應該有清醒的頭腦。
你跟居岸不會有結果。
居岸還小,她要讀書。
路長得很。
居岸卻還相信她與喬一成是有未來的,她抓緊走前的所有可能的時間來見喬一成,她要喬一成把家裡的地址寫在她的日記本上,小心地收起來。
她說她一到北京就寫信來告訴他地址,讀完書就回來找他,或者等喬一成畢業了也可以上北京去找她,如果有地址就絕對不會失散。
她說:我們是不會象電影里演的那樣失散的對不對?那些都是編出來賺人眼淚的。
居岸在臨走前的一晚對喬一成說:一成哥哥,我會一直想著你。
喬一成想說:不用了。
可是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居岸走的時候喬一成沒有送,其實他是去了火車站的,不過沒有進站台。
他坐在候車大廳里,聽著火車長鳴,載著他的居岸離開。
然後起身回家。
夜裡睡不著時,喬一成起身躲到小廚房裡去抽一根煙。
他是在打工的小飯店裡跟夥計們學會抽煙的,不過抽得很少。
喬一成看著手中的煙那一點紅光,覺得它象一隻眼睛在眨。
喬一成覺得臉上作癢,原來是流了淚。
喬一成記起自己很多年很多年沒有流過眼淚了,上一回是在母親去世之後。
他一直認為男人流淚多少有點羞恥,不過,這次的淚如同為母親流的一樣,沒什麼可恥的。
他為他最初的愛人,流著最真實的眼淚。
喬一成現在能體會四美在黑夜裡焚燒舊日信件的心情了。
也許人在土來歲二土歲的時候,總歸會起一點糊塗心思。
那一點痛而癢的,蠢而真的心思,在一天一天的日子裡,註定地,灰飛煙滅。
文老師知道了全部的事情,他並沒有怪喬一成,依然像過去一樣地幫他。
很快,喬一成也聽到了有關文老師的新的流言。
說他念研究生那會兒,似乎是跟自己的師母有點不清不楚的,後來他老師帶著師母回無錫去了,發誓永不會再認他這個弟子。
過了不多久,在喬一成大學畢業前夕,文老師也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