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點點地修正著這個男孩子,她願意看他一天天地王凈起來,一天天地更加正派,懂禮數,一天天地,甚至連模樣都周正起來。
她也縱容他,給他很多的疼愛。
有一個階段,廠子食堂里總愛進一種小毛魚,油炸了,用糖醋烹,吃得大夥嘴邊都發著微腥的氣息。
毛魚的肚腸被拋在食堂的垃圾里,頂風能腥三里地。
二強高興了,偷偷地把半截子藏在懷裡,帶到廠里,午休的時候,讓它吃魚腸拌飯。
被馬素芹看見的時候,二強有點不好意思,下意識地要撲過去把半截子抓起來,往懷裡藏,馬上發現藏不住,就傻笑。
馬素芹看 見那隻斷了尾的貓,剛吃飽,懶洋洋地蹭在男孩子的腳邊。
男孩的腳上是一雙半舊的球鞋,洗得發了黃,大約是哥哥穿剩下的,有點大,一走就撲塔撲塔地響。
馬素芹就不響了,想著這小孩兒,才土八,就出來做事,瘦得小雞仔兒似的,腦子也不大靈光,夠多麼不易。
馬素芹囑咐二強:看好它,別讓它亂跑,回頭讓那些傢伙看見了,他們有本事給它剝了皮烤著吃! 於是半截子就常在車間屬於二強師傅徒倆的小天地里慢悠悠地踱步,漸漸地吃得胖了,就更懶,不時地趴在工具箱上呼呼地睡。
夏天來的時候,二強滿了土八。
因為從小營養不是很好,他的初次遺精來得晚。
那是一個初夏的早晨,二強醒來時,發現自己身體上的異樣,喬一成也發現了,踢了獃獃的二強一腳,撿了短褲叫他換。
換好以後,二強才突然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在床背後那塊阻暗的終年不見天日的小角落裡,大張了嘴,腦子裡空白一片。
然後他憶起,他似乎是做了一個長而亂的夢,夢裡有團團的白影兒,象長長的樹藤那樣糾結成一片的頭髮,面目模糊,卻彷彿是有氣味的。
花露水的香味,上海產雙妹牌,碧綠的顏色,藏在師傅的工具箱一角。
二強從此不敢正眼看師傅,馬素芹著實奇怪,這孩子怎麼彆扭起來。
直到有一天,吃過飯,二強抱著半截子,躲在萌涼處歇汗。
有一尾蜻蜓從窗外飛進來,翅膀在盛夏的陽光里映成淺金。
瑪令。
馬素芹說。
什麼?二強轉過頭來看著師傅。
瑪令。
我們那疙瘩管這個叫瑪令。
是滿語。
瑪令。
二強跟著重複,這個奇怪的新鮮的發音。
他對著師傅笑起來。
馬素芹忽然覺得,在她無趣的,怨氣重重的生活里,這孩子的笑臉,象是一道光,透過木柵欄門漏出來的那種。
夏天熱得要人命,鉗工車間西晒,一到下午陽光讓人無處躲藏,明晃晃地招人煩。
工人們互相打掩護,輪著去澡堂里沖涼,開始只是那兩三個男人們去,後來女人們也受不住了,也偷空跑去。
二強不敢,渾身大汗縮在巴掌大的萌涼地里,一把一把地擦汗。
大塊頭沖了澡回車間,看見熱得蔫頭蔫腦的喬二強,問他:你王嘛不去洗一下,用涼水,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啊。
二強說:我不敢,怕主任知道。
大塊頭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哎哎哎,你真不去洗?有好東西看。
二強實在好奇了,問是什麼。
大塊頭神秘地叫他明天跟他一塊兒溜到澡堂里去。
原來,那男女浴室只間隔了一道牆,牆上有一扇極小極高的窗戶,全是臟,二強一直都沒發現。
大塊頭說的好東西,就是用一架梯子爬上去,湊到那骯髒的窗子被刻意清理出來的小小的一角,往女浴室那邊看。
二強很奇怪,這種地方為什麼會有窗。
大塊頭不懷好意地笑:可能是當初造這個澡堂的傢伙就存了一肚子壞水,故意弄的吧。
大塊頭又笑:小毛孩子,沒開過葷呢吧?正好先過過眼癮,真上戰場的時候,不會暈。
你不想看看你家師傅一枝花嗎? 二強一下子氣得心內血氣翻湧。
恨不得在大塊頭的臉上煽它一巴掌。
瞧那寬臉,巴掌打上去,一定結結實實的。
第二天,偷著來沖涼的男人們發現,那一角窗玻璃不知被哪個厚厚地塗了一層黑漆上去,刮都刮不動。
都氣得罵咧咧。
二強得意地想,他可不學他們厚皮老臉。
他不能對不起那個美麗而和氣的好女人。
要喜歡,他就正正經經地喜歡她。
他喜歡她! 二強被自己嚇了一跳。
在一九八七年這個炎熱潮悶的夏天裡,喬家的兩個男孩子,一成和二強,同時陷入了愛情里。
愛情在一天天的日子裡聚沙成塔,卻以一種突如其來的姿態出現,砰傢伙打在兩個男娃頭的腦袋瓜子上,叫他們且樂且暈。
所以在喬一成看到那個男人用一種極親密的手勢愛撫小姑娘居岸的時候,才會覺得那樣地憤怒,與多年前相似卻又完全不一樣的憤怒。
喬一成想都沒想,向那屋門抬腳踹去,第一腳沒有捍動那門,反而踹得腳生疼,喬一成嘴裡嘶哈嘶哈,又抬腳踹了一下,他多希望象電影那些男人那樣,一腳下去,門嘩啦散架,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其實門不是他踹開的,是從裡面打開的,那個男人詫異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更加蒼老,居岸緊張地躲在男人的身後,看到喬一成時,臉上的表情有點放鬆也有點奇怪。
喬一成把那老男人用力往裡一推,那男人打了一個趔趄,喬一成的拳頭隨著就招呼上去了。
居岸驚叫起來,撲過來擋,這叫喬一成很為難,他怕誤打到居岸,收了手,卻也不見那男人打回來,喬一成想他一定是做壞事心虛,更氣,抬腳踢過去。
居岸從身後抱住一成,細瘦的手臂把一成箍得緊緊的。
一成叫:居岸你放手你不要怕我替你打死他! 居岸也叫:你不要打不要打,不要打我爸爸! 喬一成呆住了。
他是你爸爸。
是我爸爸,是我爸爸,親爸爸。
居岸的聲音里已帶上了哭腔。
那 個男人用力把喬一成推開,喬一成跌坐在椅子上。
居岸哽咽著說:你不要跟我媽說,好不好? 喬一成有點茫茫然地抬頭看看居岸,又看看那男人,想從兩個人的面孔上看出相似的地方來。
他發現這父女倆樣子真的有些像。
像的是一種隱隱的感覺,某個動作,轉頭的樣子,皺眉時的神情。
喬一成坐不下去了,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居岸趕上一點,拉住他,她的掌心濕碌碌的全是冷汗,她說:一成哥哥,我跟你一起走。
爸呀,我走啦! 一路上,居岸都沒有放開喬一成的手。
居岸細而淡的眉一直擰著,越走越慢,一步一蹭,喬一成心裡的不忍在加強,他的手心也開始冒冷汗,他們的手濕而粘地纏在一起,喬一成捨不得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