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全本) - 第123節

從這一天起,陸續有親戚同事來看一成,來的人無不輕言細語,所以雖是人多,倒也不吵,多半站一小會兒便走了,不想妨礙病人休息。
二強夫妻兩個也不知從哪裡弄來個腎病病人的食譜,鄭重地請醫生看了,天天做了送過來。
三麗拿了一張大白紙,細細地排了個時間表,兄弟姐妹幾個輪流來陪著,保證病房一刻也不會空著無人。
七七請三麗把自己也排上,三麗說,你一個人帶著個孩子,也不容易,我不排你,你有空來看看大哥就行了。
齊唯民說,你把七七排上吧,孩子在我家呢。
沒事的。
有天七七來接四美的班,四美不在,一成說她打水去了。
七七一個人面對一成時,總有一分尷尬與瑟縮在,一成拍拍床叫他坐,他挨著床沿坐了半個屁股,沒過一分鐘便站起來說去幫著四美拎水去。
七七在水房門口看見四美,趴在窗台上,腳下兩個熱水瓶。
四美在哭。
大顆的眼淚撲簌簌落在窗台上,一個一個濕的小圓點子。
七七在她背後站了一會兒,走上去,摟著她的肩,她回過頭,腫得桃似的眼睛看著七七,微微有點驚,愣了一愣。
七七拍拍她,她的眼中立時又涌了一眶的淚來,伏在七七的肩上,用腦袋在他的肩頭輕輕地磕。
七七拎了兩瓶水,扶了四美一起回病房,在房門口站住,七七說,四姐,你別進去了,給大哥看到你的眼睛心裡難受,我就說你接了個電話先走了。
四美點頭,走兩步回頭,問七七:你剛叫我什麼? 七七有點磕巴:四......四姐。
四美臉上忽地透一點笑意出來,說,小七你回頭也叫大哥一聲,我沒聽你叫過他。
七七臉上紅了一下,微笑著說:好。
七七陪了一成一夜,隔天早上土點多才走,因為項南方回來了。
項南方只見過七七一回,彼此都打了個愣。
七七看看南方又看看一成,哦了一聲,說自己先走了。
過了沒半分鐘,七七卻又推門,探了半個腦袋進來,突兀又含糊地說:我走了,大哥。
南方微笑著看著七七出去,又笑著轉過身來,說,你這個弟弟挺可愛的,這麼大個人,看上去還像個孩子。
一成看著南方,半天才說出一句:南方,你來了? 南方微笑著,也過了半天才答:一成,你不夠有信用,你答應過的,若是有事,要讓我第一個知道。
結果我成了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
一成囁嚅著,內心百感交集,不能成言。
南方於是又笑:青穀人真好,這病房安排得很好。
你好好地養病,不會有事的。
對了,我幫你聯繫了一個腎病專家,最近他會從北京過來,幫你會診。
一成說:這可怎麼好意思? 南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一成,你從來都是怕欠別人的情。
可是,人這一輩子,哪能真的孤獨到老,誰也不求,誰也不靠的呢?生而為人,本來就是要吃盡千辛萬苦,身邊有人相互幫襯照應,彼此扶持,是福氣。
一成不語,拉了椅子,叫南方坐下,剝了一個金燦燦的大桔子,遞到她手裡。
南方低頭半晌,忽地說:一成,我就快回來了。
你說什麼?一成問,回到南京? 是的,我申請去教育局。
想做一點實在的事。
可是你現在發展得這麼好。
一成說。
南方突地轉移了話題,我有個大姐你是知道的吧,就是跟我和北方不同母的那個。
一成點頭。
南方不急不徐地說:你可能不清楚,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那年代,人們也沒聽說過要測智商,就覺得她學東西特別快,過目不忘。
後來我父親認識了一個德國回來的學者,他跟我大姐接觸后說,給孩子測個智商吧,興許這是個神童。
誰知真的測出是神童之後,大人們都覺得我大姐好像反而慢慢地遲鈍起來。
書也讀得一般,上一個一般的大學,做了一份一般的工作。
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大姐是真正聰明人。
那個時候她才土四歲。
她說,她要做一個一般的人,嫁一個一般的人,過一個一般的人生。
也許混沌也許缺少榮耀與光彩,可是比較容易接近幸福。
當時我還反駁她說,一般人可也不容易幸福,她之所以能接近幸福不過因為她有一個不一般的家。
我記得大姐當然笑起來,她說,可不是。
在不一般的家裡過一個一般的人生。
誰叫我命好,命好,就可以多一點選擇權,只不過每個命好的人會拿這多出來的選擇權做不同的事,有人拿來掙錢,有人拿去爭權,以便多出更多的一些選擇的權力。
而我選擇一種我想過的日子。
所以我就幸福了。
一成聽南方低緩地說著,午間的陽光直照進病房,因為映了屋頂未化的雪色,格外地明亮,落在南方濃黑的頭髮上,光線亮,可以看見南方眼角細微的魚尾紋,她也老了些,可這一點老態愈加柔和了她的五官,眉目里一派清明。
一成想,這是南方,他曾經的妻。
項南方,在他最困苦的時候,她是他永遠的南方。
南方抬起眼笑著繼續道:那個時候我不懂得大姐,我只覺得工作學業以及一切都要做得最好,證明給所有的人看,是我自己的能力,我可以做得最好。
人生里沒有什麼比讓自己一天比一天接近真理更有意義的事情了。
一直到我遇到你。
對了一成,你知道我最羨慕你什麼? 一成溫柔地說:羨慕我享一份世俗的快樂。
南方點頭,卻又搖頭:你明白可又不能真正地了解呀,我剛認識你那會兒,我覺得你真好啊,我最羨慕的就是你跟你兄弟姐妹之間的那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從小父親就教育我,人要獨立要自強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任何人,因為誰在最關鍵的時候誰都可能靠不住。
我們有家庭之愛也有兄弟姐妹之愛,可是從來沒有覺得誰離了誰就不能活。
我們彼此如同四肢,如果斷裂,自然是要痛徹心肺的,可是,還是活得下去,還會慢慢適應。
可是,你跟你的兄弟姐妹們,看上去卻也並不是深情款款,然而分離時便如同從彼此的身上把彼此剝離。
你們是精神上的連體兒。
當時我想,這真不容易,這有多好啊! 一成握住南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只是這種幸福怕是我再不了多久,南方,我托一個事兒...... 南方站起來,打斷他的話:先不要說這個。
我不相信就到了絕望的時候。
人總有這麼一天,南方。
我一輩子,很走運了。
以後的日子會有更多的運氣,相信我一成。
運氣,幸福,好日子,就在你前頭,可是你得走過去,他不會來就你。
你得走過去。
這一天晚上,南方留下來陪夜。
半夜的時候,一成睡不透,聽得一旁的床上有微泣的聲音,黑暗裡遊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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