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了。
殯葬館的車來了,工作人員把遺體抬了出去。
喬一成走在最前面。
第67章有風,忽地吹開喬老頭子臉上蓋著的白布,別人都沒有理會,只有喬一成一人,看見了白布下,喬老頭子的臉。
一成伸手替他掩上臉上的那白布,指尖觸到他冰涼的石頭一般僵硬了的臉。
這是這父子倆人最後的最私密的一次接觸。
殯儀館的車子開走了,揚起一團細灰,在窄細的巷口緩了速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終於挪了出去。
一下子就遠了。
曲阿英這一會 兒,才放聲痛哭起來。
老頭子兩天以後火化。
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出來的時候,有人迎上來。
那人說:我,我開車來的,來接你們。
這裡叫車不大容易。
是戚成鋼。
四美過於訝異,竟然失去了反映,還是三麗寒喧道:多承你費心。
你,現在又開出租了嗎? 戚成鋼巴巴結結地拉開車門,邊說:啊,我把書店盤掉了。
還是開出租吧。
跟人家合開,我是白班。
不累。
葬禮過後,四美還是跟三麗回了家。
有一個晚上,那麼晚了,三麗看四美屋子裡還亮著燈,走過去看,四美呆坐在床上,披了條薄絨毯在身上,她的女兒小姑娘戚巧巧早依著床里側睡著了。
三麗說你怎麼還不睡? 四美忽地問道:姐,我怎麼心裡老覺得有點怪。
老頭子,說沒就沒了。
我最後一次去他,那個樣子,好像還是可以拖得一時的,哪曉得第二天就沒了。
姐,四美隔了一會兒接著說:我是聽說,曲老太,那些天一直在催著老頭子辦了結婚手續呢。
老頭子好像也答應了的。
怎麼就說沒就沒了呢? 三麗的臉藏在燈光的阻影里,半晌才答:人哪,哪裡說得准呢?別想了,睡吧。
都過去了。
三麗長長地嘆了一聲,都過去了。
四美熄了燈,在黑暗裡睜著眼想了半夜。
不知怎麼的,想起來久遠久遠的一件事。
老頭子那個時候賭了錢回來,是習慣給自己帶一份宵夜來吃的。
有時是一碗辣油小餛飩,有時候是一份豆芽回鹵王,有時是一個五香茶葉蛋。
從來都是他一個人自己吃的,就有那麼一夜,四美起夜,拖了鞋子,睡眼朦朧,小狗似地聞著香,尋到老頭子的屋門前,從半掩的門向里張望一下。
老頭子怕是手氣好,這一晚特別地和氣,招了手叫四美進屋,拿小碗撥了幾塊回鹵王叫四美吃,四美一下子喜得覺頭都飛了,呼呼地吃起來,老頭子沖著她笑。
四美忽然地,就想明白了。
這個沒有父母心腸的老頭子,自私了一輩子,突然地,就這樣,賠上了自己的老命,無私了一回。
四美在一片黑暗裡突然捶打著床板壓著聲音,哭將起來。
喬老頭子死後兩個月,曲阿英等來了喬家的老大。
從給老頭子穿上老衣的那一刻起,曲阿英便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不過她以為這一天會來得更早,然而並沒有。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
她緊繃著的那根神經被一個無形的手拉緊又放鬆,再拉緊,再鬆開。
她積聚了滿腔的憤懣,胸口脹得如一面鼓,她得為自己個兒爭一點響動。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這股子積在腔子里的氣一絲絲地溜走了,曲阿英覺得自己活像一隻開始漏氣的氣球。
曲阿英越發地覺得喬家的那個大兒子不簡單。
他讓她自己先耗上這麼一場,耗得失了志氣與鬥志,然後再來對付她。
她不能叫他稱了心。
所以,終於面對面地跟這喬家的大兒子坐在一起時,曲阿英是打起了土二萬分的精神的。
她甚至還替老頭子戴著孝,把一朵白毛線紮成的小花別在鬢邊,直挺著背,聳了肩,她想起多年以前,丈夫死了,也是這樣,團團的一屋子婆家人,一雙雙急紅了的眼,一副副窮凶極惡的心肝,她的身邊只得八歲的兒子與抱在手上的小女兒,那個時候她都沒有怕過,現在,她也不怕。
不過,喬家的兒女們似乎並沒有怎樣的來勢洶洶,只來了一個老大,和原先便住在這房子里的老四。
老大一成,坐了她的對面,四美坐在一張矮矮的小木凳子上。
曲阿英閉緊了嘴,打定主意后發制人。
果然是一成先開的口,出乎曲阿英的意料,他語調平和,老頭子活著時反倒沒有這麼溫和過。
喬一成說:對不住了曲阿姨,要麻煩你搬個家了。
我妹妹要住回來,總不成她在她姐姐家住一輩子。
曲阿英微微笑了說:四美要搬回來是不?這裡原本就是她的家,我哪會做那種刻薄事,我今天就叫我家女兒收拾屋子搬出來,叫四美還住她原先的屋。
我女兒可以跟我在堂屋裡搭床。
一成神情有點疲憊,也笑了笑,繼續溫吞吞地說:不是這個意思,曲阿姨你沒有弄清楚。
我是說,這老屋,房產屬於我小妹喬四美,您以及您的家人住在這裡是不合適的。
曲阿英覺得自己聲音微微發著抖,不是不怕的,但是也由不得她怕了。
曲阿英說:我跟你父親沒有辦手續,但我們終歸是事實婚姻。
我們是鄉下人,但是我們也是懂法的。
我是有權利繼承喬大哥的遺產的。
一成捏捏鼻樑,又笑了一下,說:曲阿姨您說得對,您是有頭腦的老人家,您是有權利繼承老頭子的財產,所以,老頭子有多少錢,您儘管拿走,我們做兒女的,從小到大,沒有受過這個父親多少的恩典,現在當然也不會爭這筆錢。
但是,這房子,房產證與土地證上是我妹妹喬四美的名字,不是老頭子的財產,您當然就沒有權利繼承。
曲阿英這一回真的笑了出來,哎呀,一成,你會不會記錯了呢。
你看,這房產證,土地證,上面明明白白寫的是喬祖望的名字。
她拿出兩張紙,推到一成面前,當然,這個是複印的,原件在我這裡。
一成,我一個寡婦人家,背井離鄉,侍候你父親一場,也不容易,沒有 功勞也還有苦勞,特別是後來,你們跟老頭子嘔氣,一撒手把他全推給我,不是一天兩天啊,我為他做的,就算是他原配,你們的媽,也不一定能做到。
一成一個手指頭又把那兩張紙推回到曲阿英的面前:所以我說,您可以拿走老頭子的錢。
那個我們幾個兒女完全沒有意見。
可是,您還是沒有弄明白,我手裡的這份證書才是真的,老頭子那裡的那份不是。
如果你不信,我們可以找權威部門來認定。
曲阿英冷冷地笑:哦,老頭子的證書是假的?他當時可親口跟我說過,這房子是他的。
人嘴兩塊皮,這個時候,人已死了,死無對證,你說什麼都是可以的。
你在電視台做事,見得多識得多,想要騙我一個鄉下來的老太婆還不是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