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七七聞到父親嘴裡一種奇怪的味道,像是腐壞的食物混著一點鐵鏽味,一點腥氣,熱烘烘的,噴到他臉上時已經冷了,喬七七忽地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那鬼是要愛吸生人的陽氣的,莫不正是這樣的吸法兒?喬七七被一股恐懼拉扯得微微向旁邊一讓,卻被喬老頭子拉住了手。
七七感到老頭子一根一根地挨個兒摸著自己的手指頭,又說了一聲。
像。
七七把空著的手蓋在父親的手背上,爸,你睡一會兒。
他說。
嗯。
老頭子哼了一聲。
我不走,陪著你。
七七說。
七七是快土點鐘才走的。
自老頭子徹底癱了以後,曲阿英一直是和女兒一起睡在原先四美的屋子裡的,半夜時她會起來看一看老頭子,可這一天夜裡,也不知怎麼的,她特別地困,眼皮上壓了塊石頭似的,半夜裡聽得堂屋裡有重物落地的聲音,迷糊中想,可能是老頭子碰翻了床邊的椅子吧,隨它去吧,反正他也下不了床,磕不著的。
邊想著,邊又睡沉了。
早上她一向醒得很早,從床上坐起,頭目還有點昏沉著。
猛地想起夜裡那一陣悶響,好像有人提了桶冰水兜頭澆了她一身,她一下子全醒了,火急火燎地扯了衣服過來穿好,跌跌撞撞地拉開門,一腳跨進堂屋,就嚇得魂飛魄散,好半天好半天,才拉長了聲音哀嚎了一聲,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曲阿英的兒子媳婦聽到動靜趕出來,她兒子一看情形便往裡趕自家的老婆,你不要看,去看著兒子,媽別叫小妹出來! 喬老頭子下半身還掛在床上,上半身卻撲在床前的地上,腦袋觸地,頭撞破了,一地的血,厚厚地,凝住了,一汪血紅的膠質似的東西,撲鼻的血腥氣。
曲阿英兒子大著膽子上前一摸,人是早就冷透了。
曲阿英一直坐在地上,地上冷,屁股與大腿一片冰涼,她忘了哭,直到兒子來拉她,說媽,老頭子過去了。
您快著點兒,我要通知派出所,還有他們喬家人。
說著飛快跑了出去。
派出所很快來了人,一番 檢查,證實的確是意外死亡,可能是半夜裡老頭子想挪下床時卻摔了下來。
老頭子被抬回床上,派出所民警說,給死者穿上老衣吧,怕是遲了,人都僵透了,不好穿了。
曲阿英回裡屋,打開一口小皮箱子,裡頭有齊齊整整的一套壽衣,從帽子到布襪,她一樣一樣地拿出來。
有一天老頭子忽地說,怕死了沒有衣服,曲阿英記得自己安慰過老頭子,放心,我給你備好。
都用好料子,一點也不含糊的。
她說到做到,果真替他準備下了一整套的衣服,曲阿英低低地說:我待你是憑良心的,衣服是用我自己的錢做的。
想不到你這樣狠心! 老頭子手腳已然僵化,硬如頑石,褲子還好些,勉強算是套上了,可是上衣,曲阿英和他兒子完全沒有辦法替他穿上兩隻袖子,兩下里錯了勁,喬老頭子的遺體直直地摔到床上,頭磕在床欄上發出老大的砰的一聲,曲阿英和她兒子都嚇了一大跳,曲阿英下意識地伸手摸一摸喬老頭子的腦袋,想要替他揉一揉傷處似的,手上傳來的那一陣冰涼讓曲阿英恍然大悟,突然地,她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喬家的兒女們接到了消息,一個一個趕來了。
最先到的二強。
二強跨進門的一瞬覺得有點奇怪,堂屋裡這樣地安靜,二強叫了一聲:爸! 曲阿英回過頭來,二強看到她滿面的淚。
二強看著窄床上的喬老頭子,他面目略有些腫脹起來,上身的深藍色老衣竟然是半裹在身上的。
二強慢慢脫下他身上裹著的衣服,耐心地從各種角度嘗試替老爸穿好這衣服。
三麗與四美在這個時候也來了,王一丁過來幫著二強,兩個大男人,廢了好大的力氣,終於把衣服替喬老頭子穿妥了。
三麗立在床腳,呆看著死了的父親,四美緊緊地挨著她,捏著她的手。
三麗想,他死了么?那麼我現在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了。
四美用力地掐著姐姐的手,在她的概念里,老頭子是世上這樣一個頑固的存在,再可惡再下作再沒有感情,他終是存在著的。
她腦子裡是木木的,一時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人是不在了。
不在了。
一成與七七,齊唯民夫婦倆是前後腳到的。
人到了差不多后,曲阿英在老頭子的臉上覆上一塊白布。
七七總是有點怕著一成似的,離他遠遠地站著。
因為堂屋裡圍了不少的人,七七站的那個角落,只看得見喬老頭子腳上的一雙雪白底黑幫子的嶄新的布鞋,沒穿上去,只趿在老頭子的腳上。
七七想起老頭子病重的那些日子,他來看他,跟他有一搭沒一搭說的話,在最後的那一天,他叫他到床前,摸他的頭,說了兩次:像。
像。
七七無聲地流起淚,淚流得猛了,抽泣壓不住了,從嗓子眼兒里衝出來。
喬一成聽見了,非常奇怪地轉頭看了七七一眼。
這個與老頭子最疏離的孩子,為什麼會這麼傷心,反倒襯得他們幾個全無心肝似的。
喬一成是看上去最平靜的一個。
然而其實並不。
這麼許多年,他恨毒了這個老東西,他從來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孤兒的。
但是無論如何,他沒有想到過要咒他死,吵得最凶時,甚至動手的時候,他也沒想到過要他死。
從來沒有。
這一刻喬一成忽地認識到,他與他的兄弟姊妹們,是真的,成了孤兒了。
老頭子過去於他們,不過是一個父親的名份,可是他的死,卻成就了他做為一個父親的實質。
屋子裡那樣地靜,只聽得七七低低的斷續的幾聲抽泣。
喪事在喬一成來了之後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有件事犯了難。
喬家的幾個兒女們竟然找不到喬老頭子的一張近照來做遺像,三麗與四美翻箱倒櫃地,把老頭子那幾個木箱子找了個遍,在最破最舊的箱子底夾屋裡,總算找到了一張。
那是半年世紀以前,老頭子年青時的照片。
照片上,老頭子不過二土歲左右。
照片早就泛黃,脆得不像話,拿在手上索索作響,似乎隨時要碎成片片。
喬一成小心地把照片托在手裡,只看了一眼,便覺得天靈蓋上一線涼氣直貫下來。
他知道喬七七像誰了。
相比之下,七七的眉目更良善溫軟,但是那眼睛,那鼻子,微微笑著時嘴角的紋路。
漫長的歲月,有著敦厚的無情,巨掌如同搓橡皮泥似的,竟然可以把一個人毀成這種樣子。
喬一成的心裡真是拔涼一片,那個困擾了他三土年的迷團終於散開了,迷團後面是豁然呈現的真相,這真相藏得這樣久,生生隔離了他和他的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