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成也明白,她走了,是好的。
是對的。
於他,於她,都好,都對。
可是,一輩子,總會有一個人,被我們放在了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那就放她在那裡,不要再打擾她了。
喬一成說,各人有各人的泥潭,也許真是不錯的。
喬一成有他自己的泥潭,他最不待見的小弟弟喬七七也有他自己的泥潭,他在那泥潭裡陷了有土來年了,有一天早上起床,他忽地發現,他找不著他的泥潭了。
零七年的年頭,元旦假還沒有放完,齊唯民在自家客廳里,嘆著氣,看著坐在他家沙發上的人,那人垂著頭,手按在膝蓋上,額發披下來擋住眉眼與表情,可是那體態語言已足夠凄涼。
齊唯民和聲說:七七,芝芝媽媽去了哪兒,你就一點點數也沒有? 喬七七搖頭。
她平時有什麼親近的朋友嗎?你知不知道? 喬七七搖頭。
那你問過你岳父岳母嗎?他們有沒有頭緒? 喬七七還是搖頭。
一旁的常徵實在看不下去,高聲道:小七你有話說話!光搖頭是什麼意思? 七七猛地抬頭,神色凄惶又摸不著頭腦,滿眼的淚,要落不落。
齊唯民拉拉妻子的胳膊,把她領到一邊:小點兒聲小點兒聲,有話慢慢說。
常征說:哎喲我的老齊哎,什麼時候了你還怕嚇著你的寶貝弟弟,他又不是孩子!三拳打不出個悶屁來,往後怎麼辦? 齊唯民嘆氣:七七真是命不好! 齊唯民從小就七七、七七地叫他,到現在,他拔了個子長了鬍子有了孩子還是如此。
他還是捨不得他。
從小到他,他都捨不得他,漸漸地,卻讓他成了一個這樣軟弱而不經事的人。
平時天真散漫,遇到丁點事情,立刻敗下陣來,跑到哥哥這裡來苦巴巴地坐著。
少年時這樣,現在還這樣,常征覺得一時真是沒有辦法跟老公說得通。
齊唯民說:要不,咱們出面,幫七七在電視台發一個尋人啟事吧。
小楊,她要是有良心,還惦著這個家和孩子,興許會回來的。
那孩子的本質並不壞。
在齊唯民夫妻兩人幫著喬七七找楊鈴子的時候,楊鈴子已經坐上了南下的列車。
車過了長江之後,楊鈴子慢慢地吞出一直提著的一口氣來。
這麼多年了,楊鈴子想,總算到了這麼一天了。
在這離開的一刻,她忽地那麼清楚地記起初次見到喬七七時的情景。
那個軟軟頭髮,神情落寞的漂亮少年,曾經是她最深最好的夢裡走出來一樣的人,他們也那麼快地在一起了,有了孩子,過了這麼多年。
開始時還是快樂的,她是愛過他的,只是,一年比一年更清楚地,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喬七七是一個總是要停滯不前的人,他喜歡把自己的生命留在某一個狀態中,長久地,不要改變不要前行,因為那會叫他害怕。
楊鈴子簡直不曉得他在怕什麼,或者他根本不是怕,只是為他的懶惰與無能找借口,當想通這點的時候,楊鈴子簡直要暴跳起來。
不行,她想,她不能跟著他一塊兒,就這麼耗著耗著,慢慢地就老了,老了也還是那付樣子,與年青時一樣無能一樣不知事,一樣躲在別人的身後面。
年青時的小可憐或許還惹人愛,一把年紀還這付樣子,足以叫一個精力旺盛總想著生活里來點子變化的女人心煩了,惱了,萌生了去意。
楊鈴子記得自己一向是喜歡七七那種茫茫然的樣子的,以前以為他是心事重重,憂鬱無比,夢幻般的憔悴,後來才猛地發現,不是的,他只不過是在發獃,真的在發獃。
同樣的事,以前是一個愛的理由,多年以後則變成了一個離開的借口。
鈴子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景緻,越往前走,冬天的顏色會越少,這楊鈴子知道,最南邊,這一月里,也是有春光的。
女兒,楊鈴子想到,女兒,還好女兒的性格並不像喬七七,過些年,再回去接她出來。
會有那一天的。
楊鈴子說服了自己。
人嘛,做什麼事不都得要找一個理由,她想,找到了,不管真假,估且安了心。
至於今後,鈴子想,今後,也許也會有磨難吧,興許那個新的男人並不全然如他所說的那麼可靠,可是自己也並不是吃素的,多少也有一點辦法也有一點手藝。
而且,管不了那麼多,且顧眼下要緊。
再不離開,這一輩子都快要沒有了。
窗玻璃上映出一個女人的樣子,不太清晰,但是還是可以看出三土歲女人的鮮艷與美來。
楊鈴子慢慢地綻出一個笑來。
有樹影從窗上掠過,把她的樣子打散了,過了樹叢,那微笑的漂亮的面孔又顯現出來,映在窗外冬天碧青的天空里。
電視台的社會專題節目這兩天在播放時,下面都會滾動著一行小字:楊鈴子女士,你的愛人與女兒以及父母,都在焦急地等著你回家,望看到電視后速與家人聯繫。
喬 一成自然馬上知道了消息。
常征虎著臉來找過他,到底是喬家的兒子呀,一樣是兒子,為什麼出了這麼大的事,喬家連問都不問,真是太欺負人了。
誰知喬一成這一次竟然沒有一點冷言冷語,反而一臉懇求,甚至對常征抱拳說:請你與表哥多費心了,我實在是,顧不過來了。
喬一成也並不是敷衍。
喬老頭子在春節過後,晚上起夜時摔傷了腿,傷在髖骨,很嚴重,醫生說,位置不好,病人年歲又大了,怕是從此以後要癱在床上了。
正湊巧,曲阿英又回了老家,四美氣得罵人,王脆不要回來了,來了也不讓她進門! 喬一成兄弟幾個輪流排班去照顧老頭子,還請了個護工。
老頭子疼不過,整夜地亂叫,一整個病房的人都被他吵得休息不好。
還好喬一成找了相熟的醫生,醫生也表示理解,年紀這樣大,這樣重的傷,的確是很痛的,便給他搬了個病房,那房間里住了個植物人,倒不怕吵,喬老頭子卻又嫌晦氣,最終還是喬一成一句話把他給治服了:你要麼就住下,要麼你看哪裡好,我們送你去。
是回家呆著還是上曲老太太老家那裡?鄉里人多,請他們照顧你付你的醫藥費如何? 喬老頭子不響了。
曲阿英差不多開了春才回來。
同時回來的除了她的大兒子與臨產的兒媳婦之外,還添了她的小女兒。
等到喬老頭子終於可以回家休養的時候,發現,曲阿英竟然讓她兒子與兒媳住進了喬老頭子的屋子,她與女兒則在堂屋裡隔了一小間打了個鋪。
曲阿英說,眼看著兒媳婦要生了,女兒是來照顧嫂子做月子的,她還要照顧老頭子,怕一個人忙不過來。
那麼你把你女兒跟我老爸一同放在堂屋裡也不合適吧?還是你打算讓我搬出來讓她住呢?四美拉長了臉問:這下可好了,一家子都來了,等到小的生下來,可真的是落地生根了,把正主兒都擠走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鴉占雀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