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師們私下的議論里,喬一成慢慢地知道了文老師的一些事。
文清華是來代回家生孩子的李老師的語文課的,他的父母都是解放初留學回國的大知識分子,母親性子高傲倔強,文革時被逼得跳了樓,父親卻性格綿軟,終於熬了過來,他的一家下放到不同的地方,只有他跟著父親。
剛回城時文老師的父親曾在喬一成他們學校呆過一陣子,大家都知道,那個衣著破舊襤褸的微駝著背掃操場,坐在食堂極矮的板凳上幫著摘菜的老校工是一個反動學術權威,可是卻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常青藤學校的博士,某著名大學的前任校長,一年以前,老頭子離開了這個小學,而他的小兒子文清華一直待業在家,現在到學校來代課。
文清華是這樣一個特別的存在,每一天他走進校園都會有無數好奇羨慕的眼光追隨,而他自己前不自覺。
文清華雖然學的不是師範,但是他的課講得極為生動,極標準的普通話,聲音低沉而柔和,從不大聲喝斥任何人。
他還給孩子們講安徒生和格林童話,給他們講長襪子皮皮和淘氣包艾米爾,給他們讀李白杜甫,大段大段地背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背郭小川的《團泊窪的秋天》,背普希金和萊蒙托夫,孩子們太小,其實並不明白他背的是什麼,卻無一不沉醉在他的聲音里。
喬一成幾乎每一堂下課都飛也似地跑到老師辦公室,趴在窗台上看文老師。
沒有課的時候,文清華總是捧了書在看,他坐靠窗的位置,側身擋住陽光以免刺眼,在身體拖出來的一方阻影里,專心地看書。
喬一成只能看見他挺直的背。
他穿了件略有些褪色的青色襯衫,外面罩了一件很舊的淺色的毛背心。
喬一成從來沒有見過身邊的男人這樣穿過,他們多半穿著舊的衛生衣,他們的毛背心多半是雜色毛線織成,只穿在外衣里。
文老師大約是看得累了,轉過頭來,看見把臉貼在玻璃上鼻子擠得扁 扁的喬一成,開心地敲著玻璃跟他打招呼,還沒等他打開窗,喬一成就跑了。
喬一成的成績慢慢地越來越好了,越居全班第一,後來又成了年級第一。
那個時候,他只是單純地喜歡聽文老師的課,打心眼兒里願意跟文老師學東西。
文老師說,你要好好念書,他便好好地念。
第二年,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復,這一年的冬天,全國五百七土多萬在動亂里掙扎過來的年青或是不那麼年青的人參加了考試,錄取了三土萬人。
這裡面,就有文清華和他的長兄與二姐,他跟他近三土歲的姐姐竟然是同系同班的同學。
文老師要走了,喬一成問他的數學老師,文老師去哪兒? 數學老師說,去上大學。
喬一成問,大學在哪裡? 數學老師說,在南大。
喬一成問,那近啊,以後我也去,找文老師。
數學老師笑了,那是大學啊,全國有多少人可以進大學?那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啊,得祖墳冒青煙才行。
文老師走的時候,喬一成下了好大的決心,才走到文老師面前,囁嚅地請求他說一點外國話來聽。
他聽人說文老師連外國話都會說。
文老師果然說了,並且告訴喬一成,那是一首外國詩。
喬一成上了戴帽子中學以後,也開始學外國話:long_live_chairman_mao. 文老師說,他讀的那首詩叫雪夜林畔小駐。
多年後喬一成找了來看。
_miles_to_go_before_i_sleep. _miles_to_go_before_i_sleep. 文老師離開的那天半夜裡,喬一成把小無線電貼在耳朵跟子下,轉了無數的台,終於找到一個電台,正在說外國話。
那種陌生的語言在喬一成的耳朵旁細水長流,喬一成看著黑影重重的屋樑,三角形的屋頂上,有一個很小的氣窗,喬一成對著那一小塊透進來的微光,在心裡發誓,從今以後,他要更用功地念書,做一個好學生,將來象文老師那樣,進大學,坐在陽光里讀書,還要學會說外國話。
無論他家的祖墳會不會冒青煙,他都一定要做到,喬一成想。
一定! 第7章喬一成的數學老師也算是他的鄰居,在以後的幾年裡,喬一成都可以零落地聽到文老師的事情。
文老師只用了兩年的時間就讀完了大學全部的課程,考上了研究生。
喬一成問,什麼是研究生? 數學老師說,說是讀完了大學再往下讀。
喬一成才明白原來人上完大學居然還可以再念書。
而且,文清華的父親也恢復了職務,繼續擔任文老師所在的那所大學的校長。
數學老師說,世上能有多少人可以讀研究生?人家這不是祖墳冒青煙,人家根本是祖墳修在了風水寶地,雖然倒過霉受過苦,可是苦完了依然能夠有光鮮的人生。
在喬一成艱苦求學的日子裡,文清華就是他前方的一盞明燈,引領著他忙忙地前行。
文清華離他越遠,他便越是要前行,喬一成想,無論這條路有多遠,他得走下去。
他常常帶著弟妹或是一個人到北京西路去,那裡是國民黨時期的使館區,如今住的都是省級的高官和文化名人。
他在那綠樹掩映的路上來來回回地走著,看著那一幢幢被高大的皂莢包圍著,牆上爬滿了青藤的小樓,看著那三角形的屋頂,屋頂上還有煙囪,很長一段時間裡,喬一成一直以為那煙囪下面一定是廚房,後來才知道,那是壁爐的煙囪,那小樓的窗子總是關著的,偶爾有人影閃過。
喬一成想,長大了,成人了,讀了很多書,然後,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住在這樣的小樓里呢?那個陌生的,因為不了解而無比誘惑的另一個世界。
在學校,他的成績依然一路領先,回到家裡,他努力地持家,必要的時候,化身為刺蝟或是牙長齊了的小狗,護衛自己和他的兄弟與妹妹們。
老師們常說,喬一成是天,喬二強就是一領蘆席,真是龍生九子,一個娘肚子里跑出兩個天隔地懸的人物來! 喬二強反應遲鈍,他弄不懂任何一門課老師講的知識,體育也不好,一走一二一便同手同腳,甚至連唱歌都嚴重跑調,到最後不僅自己跑,還帶著全班一起跑,溫和善良的中年音樂女老師只好給了他一付小鈴鐺,請他替老師的風琴“伴奏”以便讓班上其他同學們好好地唱完一支歌:春天在哪裡啊春天在哪裡? 喬二強坐在角落裡認真地敲著小鈴,叮叮叮,完全不在節拍上,可是,也只有這樣了。
喬二強最大的特點就是有一個靈敏至極的鼻子,哪裡有好吃的,他一聞就知道。
他常常向哥哥彙報他關於美食的心得:哥,糧站新出了一種東西,叫麵包,軟得跟棉花似的,一個要一毛錢,我們同學分給我一小丁點。
哥,要是有清蒸魚吃的時候,沾點醋,吃起來跟螃蟹的味道有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