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麗說我也要吃。
於是二強就跟三麗一起分享了另一個生雞蛋。
這回兩個人吃了一嘴的腥氣。
剩下的兩個蛋,兩個孩子真的拿到菜場後巷去賣了。
不過沒賣掉,被聯防的給抓了。
聯防的也是鄰居,不會真的把兩個小孩當抓投機倒把分子,就只送他們回了家,說,城市不能養雞,小娃不懂事不追究責任可是這雞不能留。
有熱心的鄰居阿叔就幫著把雞給宰了。
二強省悟過來撲上去要搶他的蘆花時已經晚了,蘆花已經被割了脖子,大力地摔在牆角,痛苦地撲騰兩下,揚起一點灰塵,終於不動了。
二強愣了一小會兒,扯著嗓子痛哭起來,塗了滿臉的眼淚鼻涕,邊哭邊訴: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蘆花啊! 聯防的和鄰居聽了笑得不得了,這缺心眼的孩子話! 喬祖望回來后聽說了,倒也沒說什麼,叫喬一成把雞燉一鍋湯。
砂鍋是用了好多年的一個,據說是媽結婚時從娘家帶來的賠嫁之一,許久沒有燒湯,落了寸許的灰,喬一成興頭頭地洗得王王凈凈,雞湯啊,好象八輩子沒吃過了似的。
不一會兒,湯就開了,整個小廚房被香氣淹沒了。
喬一成和三麗四美覺得,這巴掌大的地方,就象是飄浮在香味的海洋里的一艘船。
喬一成在爐子上墊上一塊鐵隔板,把煤火封得小些,好讓湯燉得更香濃,這是二姨教他的。
終於還是忍不住,喬一成揭開砂鍋的蓋子,金黃的湯里,飄著依然青綠的蔥段,還有一個雞肫。
那個雞肫上下浮動間帶給喬一成和妹妹們無比的誘惑。
他終於下決心飛快地把手指伸進滾燙的湯汁中,撈起那個雞肫,咬了一口,三麗過來也咬了一口,四美也咬了一口。
三個孩子極有默契地一聲不響地就把那個雞肫給分吃了。
幾乎在咽下最後一口雞肫的同時,喬一成就想起,壞了,闖大禍了! 爸爸是最愛用雞肫下酒的。
喬一成被這個覺醒驚得魂飛魄散。
三個孩子答成一致,要是爸問起來,死不承認! 果然,雞湯上了晚飯桌時,喬祖望先撈了一撈,又撈了一撈,沒有找到雞肫,問喬一成,是不是你偷吃了。
喬一成咬緊牙關說沒有。
三麗與四美也都說沒有。
沒有。
喬祖望相信了,說肯定是幫著殺雞剖肚的杜果子給順走了! 喬祖望跳到院里開罵,鄰居杜果子也跳出來回罵,說自己是好心餵了驢肝肺,一定是喬家幾個饞嘴貓偷吃的。
喬一成也跳出來幫著爸一道罵,你才饞嘴貓,你們家一家子饞嘴貓! 為了這件事,杜果子一家跟喬家整有幾年互不搭腔,來來去去鬥雞眼似的。
喬一成一邊吵心一邊撲通撲通地亂跳,原來吵架大聲兒點竟然可以歪曲事實,這種認知叫他很怕,他心裡暗下決心,以後絕不做這種事。
喬祖望吵得累了也做了罷,一把掌拍在一成的頭頂上:回家去,把湯給我盛起一碗收好,留給我明天下面!吃吃吃!你們幾個,有多少吃多少! 這一回喬祖望冤枉了他的二兒子。
喬二強一口雞湯都沒有吃。
他縮成一團躺在床角,想念著他一手養大的蘆花。
喬一成這一年土三歲了。
戴帽子中學一年級。
喬一成是個好學生。
整個學校從小學部到初中部公認的。
他是一個整潔的孩子,在這個三流的小學里,他是一個異類。
每天上課,他認真聽講,成績好,功課做得漂亮,每天晚上做完家務就趴在飯桌 上寫啊寫啊。
那時候,孩子們也沒什麼娛樂,聽聽無線電而已。
喬一成愛聽小喇叭節目,一邊聽一邊做事,也就不大累也不大煩了。
他聽一個叫孫敬修的老人講故事,聽得入神,在腦子裡想象著那是什麼樣的一個老爺爺,這樣神奇。
喬一成對自己的爺爺或是外公都沒有印象,很多年很多年,一提到老爺爺三個字,喬一成想到的就是他想象中的孫敬修。
晚上,喬一成愛躺在床上聽無線電,一遍一遍地聽綉金匾這支歌兒。
聽著聽著,會有眼淚滑落,臉上靠近眼角的一小塊兒皮膚就有一點繃緊的感覺,像傷口收口時的繃緊感。
喬一成家孩子多,爸爸又沒什麼兒女心腸,收入也有限得很,可是喬一成的襯衫總是王凈的,而且,那居然是一件淺灰色的的確良的襯衫!是媽媽生前用爸爸的舊襯衣給改的。
這使得喬一成在同學中顯得更加卓而不凡。
他表情嚴肅,眉頭微蹙,眼神飽含憂傷,老師們說,喬一成這小孩,將來是會有出息的。
其實,僅在兩年以前,喬一成並不是這樣的。
那個時候他跟這所三流小學眾多的小孩子一樣,放學后大街小巷跑著瘋玩,背上背著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在小店裡兩分錢買上幾粒糖,糖紙都與糖塊兒粘到了一起,沒耐心的孩子就忙亂地一撕,連帶沒撕王凈的紙一塊兒含在嘴裡,等紙被口水沾濕了再呸呸地往外吐,從不會想到成績的問題,能夠上個離家近的中學已經心滿意足。
老師們也從不會想到要苛求孩子們怎樣用功,他們長大了,也不過先待業,運氣好的,進國營單位,運氣不好,去大集體,或是王脆進街道廠子,不要再下鄉插隊就已經算是走運,生到好時候了。
老師們會趁著休息時間跑到附近的小菜場去買菜,然後在辦公室里理好,以便下班后回家沖洗了就可以下鍋,女教師們也會偷偷地掏出毛線來打,一起商量花樣子。
有時也讀讀報紙。
一九七六年,喬一成四年級的時候,他遇上了他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人物。
一個叫文清華的代課老師。
第一次見到文老師,那種感覺,讓喬一成震憾得半天無法動彈,他這才明白,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男人。
與他所見過的所有的男性都不同的男人。
不像他的爸,每天以賭博為樂,也不像他的鄰居,一到六月就打了赤膊,穿大褲衩趿著人字拖鞋,在院子里大聲地說笑吵架,也不像他的二姨父,只知沉默地勞作,也不像其他的男教師們,灰撲撲的衣著,面容沉悶,時常抱怨,用方言授課。
文清華穿著白襯衫,和一件米色的列寧裝,藍布褲,半新不舊的布鞋,衣服褲子都磨得毛了,可是,卻那麼整齊妥貼,他的五官其實並不英俊,周身卻揚溢著一種讓喬一成感到陌生的奇妙的氣息,慢慢地喬一成才明白,那叫書卷氣。
文老師戴著寬邊的眼睛,溫文地笑著,用略沙啞的聲音跟學生們打招呼。
喬一成覺得他王凈得如同剛剛從井裡汲上來的水,他面對著他,也時常會有久久看著水面時微微的暈眩感。
文清華讓喬一成突然間明白,原來男人也可以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