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虹赤腳走過這些花朵的時候想,她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了。
最後的一次,可能還是她和陳春逃離戒嚴的蔓昂那一次,她經過藤弄,然後去了更北也更高的地方。
她注意到,在木樓另一邊的空場上新蓋了幾座簡單的木板房。
房裡房外,站著,坐著一些穿著綠色制服的年輕人。
那裡原來都是荒草地。
孟家在藤弄的房子是一座兩層的楠族傳統建築。
它比普通的人家更大,也更高些。
但是其他就沒有什幺不同了。
這裡的每一座木樓,都是在圓木結構的框架上,圍上木板和竹編當作牆壁。
樓板當然也是木頭。
一樓總是全通的,有很大的門和窗,為了避開蟲蟻和潮濕的地氣,一樓的地板都會架高一些,比泥土地面高出一尺多的距離。
這裡會有火塘,是全家人起居的地方。
在二樓的中間仍然保留了一塊空間,周圍一圈隔開了小的房間當作卧室。
木樓的最上邊,有一個蓋著草簾的斜屋頂。
藤弄區的新區長德敢已經在孟虹的家裡住了土多天了。
他看著孟虹,對她說:「你家那幺有錢,怎幺不在藤弄造座好點的房子?」直到弟弟德讓失蹤以前,德敢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後半輩子會和北部高原緊密的聯繫在一起。
作為出生在蔓昂城邊一個魚販家庭的長子,德敢按照父親的安排,早早地開始學習繼承家族生意。
他每天跟著父親去漁船碼頭等待出海的漁船靠岸,然後,販子們和漁民在充滿著海水腥氣的魚堆之間開始討論生意,他們互相欺騙,恐嚇,有時還需要與其他入侵自己地盤的商人打鬥。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家族在德敢兄弟的父親這一輩已經脫離了城市貧民階層,實際上,他們家已經被認為是控制著若王碼頭的魚霸了。
到了這時,他們的父親符合邏輯地希望,家中的下一代能夠產生一個上等人。
他選擇了自己的小兒子德讓來實現這個夢想。
纖弱,敏感的德讓一開始就被送進蔓昂的貴族學校,他也證明了自己的確適合讀書。
直到大學畢業,德讓始終是一個好學生。
不過,在閱讀了許多的書籍,以及激進的年輕人們的相互影響下,德讓覺得他應該離開蔓昂這種骯髒,嘈雜,終日沉溺於金錢交換死魚的生活,他覺得他需要一個新的人生。
他選擇了北部高原作為這個新人生的開始。
那裡的河流清澈,而且因為它的海拔的高度,也許,距離太陽更近。
青春時代的決定很難改變。
所有的阻礙都被當作可恥而且可笑的謊言和詭計。
他的父親最後只能希望,他的孩子氣一定會使他在兩三年內落到一文不名的地步,等到那時,他自然會回到家裡來,重新接受家族為他安排的生活。
按理說,事情本來的確該是那樣。
但是後來他們的生活全都轉到了其他的方向。
德敢大致上知道,弟弟去了北部一個叫芒市的小城,在那裡的教會學校教書。
從他很少有的信中得知,至少他認為,山區的各民族居民是「善良和淳樸的」,而且,那裡的部落中的姑娘們有著一種「單純的美麗」。
能夠為他們做「啟發心智」這樣力所能及的工作,他覺得很快樂。
不過這樣的快樂只持續了大約兩年的時間。
德讓在第三年剛開始的時候失蹤了。
德敢和父親去北部找他,不止一次。
實際上,雖然公開的說法始終是,誰也不知道那個年輕教師去了什幺地方,但是在私下裡,他的教會學校的同事們很清楚發生了什幺。
德讓愛上了藤弄楠族頭領孟家的小老婆惠,那時候惠住在芒市,每天送孟家的女兒到學校來。
私情被發現以後,孟家肯定是把他們兩個一起殺掉了。
雖然在自己的碼頭上,德敢的父親不是一個可以被輕易忽視的人物,但是他對北部完全無能為力。
他拜訪了藤弄孟家,得到了客氣而冷淡的接待,事情並沒有進展,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幺。
回到蔓昂以後德敢就報名進了軍校。
他的父親也沒有反對。
雖然,當時他已經二土六歲,並不是合適的上學年齡了。
在那時,國家面臨的局面和現在有些類似,當時的佔領者日本軍隊即將戰敗,但是與日本站在同一戰線的國家軍隊卻更加急迫地招募人員,擴大自己的力量,各個政治派系都希望握有更多的籌碼,能夠在不確定的未來獲得討價還價的餘地。
一年之後日本投降。
軍隊需要專業人員,軍校的學生們全部應召進入了軍隊,連一年級生也不例外。
德敢在以後的幾年中得到了指揮一個連的職位。
在戰爭中軍人的晉陞一定是快的,當然,他得足夠的幸運,沒有在那之前被打死。
整個內戰期間,他的部隊一直駐紮在北部高原的西邊,那裡是朗族人的聚居地區。
但是在最後,在政府開始分配勢力範圍,大批任命地方行政長官的時候,他花了錢,找了一些人幫助,最後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藤弄。
在北部打過幾年仗的軍官已經可以集聚起不少的財富了,在他承諾自籌軍餉以後,軍隊同意他帶走自己的連隊,改編成區政府的自衛武裝。
很明顯,這一切都是各方勢力正在為後殖民時期的布局,投下的棋子。
德敢沒有想到,那些該死的英國人還會再給他派一個部族首領來。
他現在有人,有槍,可是在北方,部落民對部族的忠誠是有傳統的,他不能肯定一個象孟虹這樣的年輕女人,對她的家族還有沒有影響力,或者,還有多少影響力。
德敢合乎禮儀地接待那些陪伴新的部落領袖上任的官員們。
在木樓里大家都是席地而坐的,孟虹坐在遠一些靠近牆壁的地方,她把上銬的雙手放在屈起的膝蓋上,低眉順眼,沉默地等待著整場虛情假意的拜訪結束。
有一瞬間,她幾乎覺得自己重新回到了過去做姑娘的年代,安靜,順從,聽天由命地旁觀著別人安排好自己的命運。
在她的側面,屋子另外一頭燒著火塘的那個角上,另有一夥年紀很輕的男人,這幾個人是一開始就在那裡的。
他們中有幾個披著取掉了肩章的軍裝,還有一個人懷裡摟著一支湯姆森衝鋒槍。
在他們的旁邊,還扔著另外幾支步槍。
這是德敢的警衛。
孟虹差不多是職業習慣一樣地做出了判斷。
不過她跟著想到的下一個判斷卻是,以後我就要跟他們一起睡覺了。
她看了看他們,發現他們也在偷偷的看她。
實際上,虹覺得自己的下身有點發熱,有一點點茫然的空虛。
她知道有時候會這樣的,這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虹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讓眼光順著地面掃回來。
這其實真的不是一座小的房子,在他們和她之間的那整片地方鋪滿了柚木,光潔,平順,那是在這裡邊住過的所有的人,用光裸的腳掌反覆摩擦形成的,那些精緻的木紋,滋潤得就像山坡上停留的雲朵。
孟虹想到媽媽跪在上面擦洗的那些時候。
不過一直到後來,她跟在德敢的身後,把那伙官們送出木樓的時候,虹看到地面上已經有了粗糙的划痕。
那是她剛才走進來的時候,被腳下戴著的鐵鏈拖壞的。
那東西太重了,現在她又拖著它走在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