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雪景圖 四部曲之二 - 第13節

方雪晴則走向前來扶住她的堂叔,渾身發著抖,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來:「叔,我再看看那個通知……」堂叔嗯了一聲,向人群掃了一眼。
一位本家叔伯趕緊上前一步,像燙手一樣把那張通知書塞進方雪晴手中。
方雪晴花了一分鐘時間讓自己鼓起勇氣,然後展開通知書。
看了一遍之後,張嘴才只來得及說出一個「我」字,眼淚便滾滾而下。
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熘到她身後的石小凱和一直緊跟著她的堂嬸趕緊一左一右地拍肩撫背,良久之後,她才再次組織起語言:「我媽媽……就算精神出問題了……又怎麼會死……」堂叔嘆氣搖頭,表情凝重,但並沒有多少困惑:「明天一大早我就去精神病院問清楚。
」方雪晴垂著頭,雙手痙攣地握著已經因為傳來傳去而變得皺巴巴濕漉漉的通知書,一筆一劃地又看了一遍,突然失聲喊了出來:「不對!不對……我媽媽進精神病院的時間?怎麼是她去北京那天?」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方雪晴茫然四顧,發現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或者可以說意味深長。
這種表情讓她覺得恐懼,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被整個世界欺騙甚至針對。
她哀求般看向堂叔,堂叔的表情卻也有些為難。
方雪晴渾身篩糠般哆嗦著,再一次覺得自己的精神要堅持不住了。
終於有一位上了些年紀的本家伯伯咳嗽了一聲,同情地開了口:「丫頭……」方雪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滿眼淚花地看著這位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的長輩,期待著他能給自己一個奇迹的答桉。
但伯伯嘆了口氣,慢慢地說道:「是這樣的。
我也是聽說啊,——聽說最近,很多地方的政府都搞了什麼截訪隊……專門堵上訪戶的。
有人上訪的,都說是精神病,給抓回去關到精神病院里。
我們區應該也搞了這個吧……丫頭,我估計著,你娘應該是根本沒到北京……只怕是在我們這邊火車站,還沒上火車呢,就被截訪隊的堵住了……」伯伯的話聽起來有一種匪夷所思的真實,也終於解釋了方雪晴的疑惑:媽媽為什麼一去就杳無音訊。
她獃獃地看著那位伯伯,眼前的一切都在劇烈的明暗交替,艱難地整理著思緒,卻聽見石小凱的聲音在堂屋裡爆炸開來:「什麼狗屁世道?——老百姓受了冤屈,遇見解決不了的事,還不許上訪?就算是古代,老百姓還許告御狀,還能攔轎鳴冤呢!?」幾乎所有的大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這單純的年輕人。
一位常年走南闖北的本家長輩嘴角帶著一抹嘲諷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嘲諷石小凱的不諳世事,還是在嘲諷別的什麼:「呵呵。
現在是什麼時候。
我也剛從北京回來,奧運會馬上就要開了,老外越來越多,都是記者電視台……現在去北京上訪,那不是給國家丟臉,影響國際形象嘛。
所以各地都在嚴防死守,哪裡有人去北京上訪,當地當官的要受處分的。
」另一位附和道:「嗯。
我也聽說了,以前北京還有上訪村,現在都推平了。
把上訪戶抓的抓趕的趕,還死了人……」「其實東洲精神病院就是為了關上訪的人開的。
我家小子先前談的那個女朋友就是在那裡當護士的。
我記得那丫頭說過,他們那其實一個真正的精神病都沒有。
——現在怕是有些被抓去的關出精神病來了吧。
」一旦有人開了頭,其他人也就打開了話匣子,紛紛說起了自己所知道的,方雪晴完全無法判斷真偽的小道消息。
這些討論再次被石小凱憤怒的喊叫聲打斷了:「這些狗官!比封建時代還不如!這是社會主義?」方雪晴也被嚇了一跳,轉眼看時,卻見這傢伙一張方方正正的臉憋得紫漲,氣得說不出話來。
但他其實還只是個孩子,也只能王生氣,什麼都王不了。
——他甚至不能隨心所欲地生氣。
堂屋門口的石父見他說的不著邊際,便板起臉低吼一聲:「凱子!你胡說什麼!」石小凱就愣了一愣,然後吶吶地住了口。
石父再喊一聲:「你懂個屁,這麼多叔伯大爺在這,有你胡說八道的餘地? 回去!你明天還要上學!」這娃娃還是怕他老子,見老子發火,只能戀戀不捨地看了看方雪晴,一步一蹭地跟他老子走出堂屋。
方雪晴目送他們父子走向院門,卻聽見院門吱呀一聲,撞進一個年輕男子肆無忌憚的笑聲:「哈哈,聽說能富家絕戶了?」伴隨著笑聲大咧咧地推門走進院子的,是村中一個有名的光棍二流子。
在場的絕大部分人臉上都浮現出厭惡的表情,而石小凱更是知道絕戶這兩個字對方雪晴的傷害,也不管自己老子就在一邊,像一隻被燙了的貓一樣跳到那傢伙面前,炸毛道:「絕你媽逼。
」那二流子不由得一愣,但見到是石小凱,卻也不敢造次,只是虛張聲勢:「小兔崽子,嘴上毛都沒長齊,嘴巴放王凈點。
你再說一遍?」石小凱從會說話開始就不吃這套。
他現在鬱悶的不行,本就有點沒事找事的傾向,聞言更是暴躁,頂著那傢伙的鼻子一字一句地罵道:「你聽好了,我說,我絕你媽的青,春,大,血,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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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頁⒉∪⒉∪⒉∪點¢○㎡已經走出院門的石父只好回身喝止:「凱子!」那二流子便不理石小凱,對石父裝腔作勢地指責道:「老石頭,你可得好好教教你家這毛娃子,沒大沒小的。
」然而石父也不理他,不屑地哼了一聲,對著石小凱吼一聲「走」,便帶著石小凱離開了方雪晴家的院子。
二流子倒是臉皮厚慣了,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在方雪晴家院中東摸一下,西戳一下,轉了半天,才擠到大門口,踮起腳來看著堂屋裡。
這時屋裡方雪晴的堂叔堂嬸正在勸著她:「……你別去。
我去就行了,啊? ……你還小,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在家休息吧……再說你現在這樣……去了我還得擔心你。
」方雪晴其實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連保持清醒都很困難,完全沒有思考的能力,確實只會拖大人的後腿。
現在本家長輩們一齊勸說,她便接受了安排。
堂叔稍許放心了些,轉向屋裡的人們道:「各位叔伯兄弟,晚了,大夥先回去吧。
我先跑幾天,看看我嫂子這到底怎麼回事。
然後再麻煩各位一起,來商量一下兩個娃娃的事。
勞煩大家了。
」時間已過午夜,於是村民們便各自散去。
人還沒有走完,方雪晴就被堂嬸扶進屋裡躺下。
堂嬸又勉力安慰開解她良久,才在她身邊合衣睡去,留下方雪晴獨自無聲地哭了一整夜,直到窗戶透亮,才精疲力盡地合上刺痛的眼睛。
當她終於能勉強掙扎著爬起床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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